青春是一場回不去的遷徙:專訪曾詠聰《千鳥足》

專訪 | by  蘇麗真 | 2023-03-24

高頭大馬的曾詠聰是個運動健將,對他而言,寫作是一場需要意志力的長跑,「跑步有時一齊跑,有時自己跑,自己一個跑是可以有計劃的,可以有不同路線,跑到一半覺得攰,可以自己停的﹐又可以跑回頭。回憶過去就是返轉頭;要比賽或出書,就要有計劃地寫作,寫作就是一種持之以恆的運動。」出書是一個階段的小總結,也是成長過程經歷的一個里程碑,他去年出版的《千鳥足》,是為三千多種自我苦難以後,收拾成的小書,在回憶的散落處,領略成長的苦澀與回甘。


二十四小時的斷片狀態


曾詠聰書寫散文的起點比詩更早,始於中學時流行的 Xanga,將每日發生的事情和感受紀錄,讀書時也會用起承散合寫散文,直至真正「見得人」和滿意的散文是大學時期。談到寫詩和寫散文的分別,他覺得寫詩像拍MV,畫面是歌曲的襯托,可能有些感受,用一個畫面呈現;寫散文像拍微電影,要起承轉合,「不講白少少就不會明」,如何運鏡、角色有何動作、對白方面,散文要想多些。他的寫作以情感為主,當牽涉到人,愈需要隱藏和私密的就會交由詩去處理,至於可以大眾化的,想大眾看得明白的就交由散文。


《千鳥足》的書名緣於去旅行時看見居酒屋的牆上貼著「千鳥足」,起初以為關於《火影忍者》中卡卡西的忍術,後來查到典故,指醉後腳步搖晃的狀態,該告示提醒大家喝酒後不要左搖右擺。在成書的期間,碰巧是他獨居後陷入嚴重失眠症的時期,夜晚處於睡不著的精神狀態,不得不借助酒精,令自己得以入眠,但朝早又要教書,頭痛欲裂,於是喝一兩杯咖啡,處於一種「二十四小時的斷片狀態」,他認為生命會有斷了片而不清醒的狀態,未弄清發生的事情,便跌入接踵而來的意外,因此將這段時間寫的文章,以「千鳥足」歸納命名。


結集成書的想法,是因為出了上本詩集《戒和同修》,他認為不是太多人了解他寫的東西,他心有不甘,嘗試用另一種文體,而上次詩集出版一波三折,往藝發局連續申請兩次資助也不獲批,原本想幫手出版詩集的出版社倒閉。他希望出版面對大眾的散文集,用另一種文體會沒那麼多波折。曾詠聰指,詩集始終是小眾的作品,面對文學圈以外的大眾,學生誤以為詩集是周會要周會要帶備的詩集,家人會覺得斷句奇怪,而散文的門檻較低,可以包容更多的讀者。


文集的寫作維度橫跨四、五年,一至兩篇是大學時期的文章,其餘取自《學生文藝》的專欄「對寫練習」。將文章分輯時,曾詠聰想形成「千鳥足」的狀態,曾打算按主題、或按時間去區分,最終將其完全打散,讓讀者沒有時間線去追查時序,這種具實驗性的編輯方法,正好體現了一種文學裡的醉意,正如成長不一定按步就班,更多時候是突如其來,他希望讀者可以在這種狀態下仍找到自己的排序方式、閱讀節奏。文章按感覺編排,「三千世界」是《海賊王》卓洛的絕招,講述在大環境面對世事時對於世界的抗衡。「格林威治的誤點」關於時間上的命題,「有些微的偏差,有的事物就已不同。」「東風破」始於他一直以為自己惦記的是〈東風破〉,結果卻是另一首歌,因此這輯選錄有關誤差,記憶上的模糊之處有關的文章。


詩和散文充滿私密的言說,很難完全理解對方字裡行間的深意,是次文集邀請文友寫序的時候,曾詠聰就希望找三個熟悉的人,只給予部份書稿對方閱讀,如此「管中窺豹」,是希望三名作者可以杜撰一些他覺得我會寫的東西,或者對他的另一種睇法,不一定要做賞析或傳統的序言。比如朱少璋就以據說一晚會經歷五百幾場夢的點子,續寫了自己的故事〈404 Not Found〉。而剛剛生了小孩的吳其謙,則在文末語重心長地勸諫他多寫與愛侶同居上遇到的問題。


認清自己不是超人


每個人都有對自己不誠實的地方,難免會虛美隱惡,曾詠聰在過往訪問坦言自己的性格上不誠實的比例為多,被評為不誠實的散文集,曾詠聰進一步指出,文學是需要不誠實的,「每一個作者都要有不誠實,否則不用看文學這回事﹐大家都會有位置要幻想,或補原某些空白的位置。」在這本書的處理上,他將凡牽涉到其他人的,盡量將其隱去﹐或者顧左右而言他﹐不要直接敘述,以免出現最近新聞出現的創作倫理爭議。


曾詠聰在書中大幅敘述童年,塑造出一位住在公屋的「頂心杉」百厭星形象。他常流連葵廣、漫畫店與機舖,中秋時會煲蠟,會在樓梯塗鴉叫老師「食屎」,會跟好友玩火警鐘令全校誤以為火警,暑假時會影印假期作業的答案販售。他自言性格鍾意玩、挑皮、坐唔定,從小到大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老師,或者成為一位作家,笑言自己的形象與典型文青不搭調,「很少去咖啡屋拎住本書。」而文學亦是少有能令他坐定定的活動,他是個好動的人,從小愛踢球,中學時是網球校隊,現時修習巴西柔術、打籃球、帶領學校長跑隊,他坦言做運動以後很少時間能留給文學。


可能是男生性格使然,曾詠聰自小喜歡動漫,書中處處著跡《海賊王》、《火影忍者》、《新世紀福音戰士》對他的影響,也收錄了熱血漫畫《天元突破——紅蓮之眼》的評論。他說中學時花大量時間觀看動漫,喜歡看熱血王道漫畫,看《龍珠》痛毆敵人,看得大快人心,動漫主角經歷不同挫折,輸完再贏返,他當然希望自己像動漫一樣大團圓結局,希望自己成為主角。然而成長過後才發現自己沒有亮麗的主角光環,亦有些挫折不能回頭,比如朋友去世,在《龍珠》過身,可能加了一個光環給他,《星球大戰》中逝者亦會化成英靈幫助主角。然而在現實中友人去世,只能掛念,有很多說話不能傳達給對方,「這些挫折證明,熱血動漫帶給你的也是百無一用。」


曾詠聰笑言從前很「中二病」,常以為自己是主角,往往自吹自擂,老師的勸勉儼如當頭棒喝:「因為成長,係一個鬥快認清自己唔係超人嘅遊戲。」他憶述當年讀書成績好的都是女同學,「覺得她們很假,話自己無溫書但又攞一百分,但後來發現她們是因為擔心自己出錯,因為知道自己不是主角,有超能力的人,所以要撳低自己,不要明明識少少就囂張。」他認為自覺自己沒有超能力,不是特別優秀的人,愈快認清自己是普通人,那就成長得愈快。


在文學上,他也學會了要謙虛做人。他記得看鍾國強、王良和的詩集,「睇到嘩嘩聲,有時睇到想放棄,因為覺得自己永遠無可能寫到他們的高度。自己不是睿智的人。」他在中文系以前的老師是胡燕青,說他是聰明的人,卻永遠不是有智慧的人,只靠小聰明去捱過難關,遇上大挫折就會一蹶不振。老師的勸勉叫他反躬自省,「拿一些小獎很輕易很成功,當面對高手時才覺一文不值。」


死亡帶給生存無限意義


生離死別是成長必經一課,據說人每晚會經歷五百多場夢,他在〈那些我在夢中見過的人〉夢見外公和自殺身故的中學同學,也在〈井底之蛙——記麗瑤邨〉中懷念腦退化的外婆。談到曾詠聰的生死觀,他不期然提到某年跟女朋友到日本旅行,弄壞了女友的錶,恰巧遇見一個木製錶推銷員,對方表示希望去遍京都三千間寺廟,他認為這件事「好有型」,因為三千間寺廟,可能要花足足十年,他領略到這是用人生有限的時間,去睇最多的東西。第二日到東本願寺,看見一個牌匾:「死的出現,是帶給生無限的意義。」他說因為每一件事也有限期,因此每日都要珍惜,每日都做覺得合適的事情。「電影《狼人》設定有永生,如果我永生的話,我會百無聊賴,永遠不返工。因為死亡的出現,我每一日也要快樂,會關心家人,會常常回去吃飯,每一秒也是重要,同齡的朋友離世已有兩三個,生命原來是那麼脆弱。」


青春是一場遷徙,成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吳其謙評:「聰寫兒時生活,不止於還原歷史場面予以集體回憶,更多的,是為了對照他所否定的大人世界——孩時有多率性妄為,就更顯得長大後有多謹慎虛偽。」曾詠聰回想現在的快樂,跟過去的快樂很不同,以前得到的東西很輕鬆,從前童言無忌,現在說話比較危險,容易得罪人或影響其他人,於是一舉手一投足都變得躡手躡腳。「以前有多自由,現在就有多謹慎,當本我消失了,就會變得虛偽。」


如今三十而立,他說回望童年時每一次都開心,「就算被阿媽打,諗返都開心。」現在的視覺已經不能回頭,很難搬回家與家人同住,媽亦不會打三十歲的人,回憶起從前他最大面對的困難,只不過是驚阿媽會嬲,或者驚返學被老師罰抄,原來童年是那麼無憂無慮。「朋友仔無住過長連式的公屋,不知道兩邊這樣開鐵閘﹐不知道有石躉,無落過街玩,無踢過波,打機不知放一蚊跟機的意義。這樣的人生很沉悶。」他在〈葵廣〉寫一家眼鏡店用擒拿手「偷眼鏡」,上兩個星期回家看電視節目,才發覺該眼鏡店已經在灣仔另起爐灶,死灰復燃,過往的回憶斷片跟現實一刻接上。他自覺自己童年過著不沉悶的人生,前半生說得上是精彩的,因此他覺得自己是快樂的,希望同齡人閱讀作品時可以經驗同一個時空,找到共鳴,也希望自己能夠無顧慮地寫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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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真

素食女子,喜歡文字、電影、音樂、旅行、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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