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性格,意義何在?香港文學季「港口/港女,離岸/上岸:香港身份認同面面觀」開幕講座紀錄

報導 | by  黃思朗 | 2022-12-13

第八屆「香港文學季」早前在深水埗大南街的Openground舉行開幕禮暨開幕講座,本屆文學季以「水土不伏」作為主題,開幕講座「港口/港女,離岸/上岸:香港身份認同面面觀」由文化人鄭政恆主持,並邀得黃念欣教授與影評人馮家明,分別從文學與電影入手,談談離岸/上岸、港口/港女,與香港身份認同曖昧而千絲萬縷的關係,為今屆文學季的連串活動揭開序幕。


「香港文學季:水土不伏」開幕禮



港口有眼界,港女不易呃


第一次出席文學季開幕活動的黃念欣,笑說最初準備講座題目時,本來只打算講「港口」,但在回覆文學館電郵時,卻不自覺提到「港口港女都可以講」。「可能是因為潛意識而這麼說,其實我首先想起的是黃碧雲作品,幾年前與她通電郵,講述她那沒有出版的作品時,常常都會互相稱呼『港女』,所以有點覺得,這次講香港文學與海港,想起黃碧雲也因此想到『港女』這個詞語。」談到自己所理解的「港女」,黃念欣說大家對這個詞語的印象可能較為負面,但其實它是關乎一種與港口相關的眼界,並從亦舒經常談及《紅樓夢》裡這句「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加以引述。「雖然大家可能對此很多負面感覺,但基本上就是見多識廣,其實是種有眼界,呃唔到佢,唔好當佢天真,與水深廣闊的地方孕育出來的人的個性很相關。」在思考「水土不伏」的主題時,亦令黃念欣想起小學年代讀社會科,都會以「水深港闊,山多平地少,華洋雜處」來定義香港,小時候的她並不明白為何要知道維多利亞港「水深港闊」,覺得看得見海港就足夠,後來才理解這種定位背後的意義。「第一次知道自己住的地方香港是個海港,並非與生俱來的事,也不明白為何經常這樣講,後來當然明白,水深才會有大郵輪進入港口,是成為國際都會的一個條件。」


黃念欣接著分享自己記憶所及,香港文學裡與海港很有關係的作品,例如黃碧雲曾經動筆但沒完成出版的《塵灰記》,寫清末鴉片戰爭前後的故事,所有歷史都會灰飛煙滅,黃碧雲亦曾為此到訪〈南京條約〉裡,提到的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處通商口岸,進行考察與資料蒐集,黃念欣覺得身為香港作家的黃碧雲,對港口性格的思考頗為深入。另外,黃谷柳在1947年出版的《蝦球傳》,黃念欣覺得這部關於香港歷險記的代表作品,除了「蝦球」這個少年的各種經歷外,幾次與海有關的場面更讓她深刻。「講香港文學起點,很多時會講侶倫,現在大家對《蝦球傳》未必很感興趣,但這本我始終覺得是以香港歷險概念與象徵去寫的代表作。故事開頭是很典型的頑童歷險記,『蝦球』離家出走,走到九龍倉碼頭,大艘美國輪船靠岸,客人來來往往,香港的港口性格很具體的表現出來。之後『蝦球』很快認識了新朋友,對方教他搵錢展開新生活,就到軍艦走私接貨whisky,整個《蝦球傳》對香港的定位,都與海港的危險、機遇與渴望有關。」


舒巷城的作品《鯉魚門的霧》,黃念欣認為也值得一提,除了每次重讀都覺得感人,作者將帶有流動性的港口,寫得很具鄉土氣息,亦讓她有種歷久常新的感覺。與港口性格相關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黃念欣認為是陳冠中「香港三部曲」之一的《什麼都沒有發生》,並引用書中的部分段落,「我稱之為活在這一刻。意思是,要親密的時候立即可以親密,不可以的時候就完全沒事一樣,不放在心裡。所有的偷情都是真的,所有非偷情的時候也是真的,都沒有延續性,過了就過去,未來的,未來再說」,對張德志這個角色的人物個性加以說明。「他是個生活不留痕跡的人,做事最緊要乾手淨腳,只做第二把手,不做第一,會到不同地方做很多企畫,表面上行船,實際是執行企畫的專業,(個性)極富海港色彩,後來講到他認識某位女子,幾次見面後已沒有感覺,『只想好來好去,很文明的結束這次交往』,屬於很典型講男性的海港性格。」


再「港乜港乜」,是否仍合時宜?


另一本黃念欣推薦的作品,是黃碧雲的小說《微喜重行》,故事描述微喜與哥哥難以言喻的關係,尖沙咀的五支旗桿碼頭,也留給微喜一生中深刻的回憶。「書裡寫道,微喜大半生過去,與老朋友、親家到外國出席婚禮時,突然覺得疲累而不想留在那個地方,像偷偷回到少年時候,在異地看到『尖沙咀五枝旗杆,各旗飽滿飄揚,有人等我,有日子,有大洋船,遠行出航,莊嚴回歸,生鏽拆毀』。這種寫法其實很黃碧雲,非只關於回憶,也預示了回歸的莊嚴,人生亦像大船的經歷,難免生鏽拆毀,提供了另一種對海港的看法。對微喜來說,尖沙咀不只五支旗桿,還開啟了她日後對歐洲、電影、生活的想像。」


來到分享部分的尾聲,黃念欣認為董啟章在1997年出版的《地圖集》,同樣必須一談,尤其她覺得此書「可能是很刻意定義香港」,假設了香港在一千年後消失,大家開始找回地圖來研究。「要在地圖看到一個地方,其實要有水的包圍,在〈城市篇〉開篇的〈海市〉與〈蜃樓〉,其實無中生有,我猜作者的想法是,如果沒有無中生有的〈南京條約〉,其實完全不會有『香港』這個地方,大家現在所講的香港身分、香港精神、港口性格、集體的各種身分等,都不會出現。在後來〈符號篇〉的想像,整個赤鱲角向天飛而消失,今日看來說不定亦是香港的命運。」黃念欣亦特別談及在準備各種香港文學歷史片段時,過程中不免帶點愁緒,也會想到今時今日再強調港口性格,是否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並留下一個自我反覆思考的問題,讓聽者就此再作深思。「現在『港』是否仍代表著身分認同,還是已經變成另一個詞,像近年多講『本土』,傾向對這種港口性格未必太友善。我所說的沉重而哀傷的感覺,是現在再以『港乜港乜』定義自己,是否有點不合時宜?究竟我們是否與土地不能分割,亦即『身土不二』的想法;還是我們偶爾想起曾經很流動,會因懂得應變的性格而感到自豪,其實我現在也不知道答案。」



從荷里活電影,看西方人的眼光


開幕講座的第二部分,影評人家明則從電影入手扣連主題,講到以天星小輪作為戲劇發生場景的電影,原來並非想像那麼多,成本與取景難度或是其中的考量。在整理與本地海港相關的片單時,家明說自己是從三個角度取材,藉此闡述離岸/上岸、港口/港女,與香港身份認同的關係。「第一是從西片角度,看外國人如何描繪香港輪船或海港的風貌;其次從香港老電影的角度,無論是國語片或粵語片,都找些例子看看;第三會從香港八十年代相當蓬勃、曾經引以為傲的類型片,看它們如何運用輪船、港口、海洋表達意象。」近年以天星小輪作為場景的港產片例子,其中之一是在去年上映的《濁水漂流》。雖然電影關於天星小輪的情節,只有大約一分鐘,但家明說那張主角乘搭渡輪的劇照,在不同場合都經常被劇組選用。「可能無論導演或戲劇宣傳,都覺得這張劇照靚,開揚之餘也看到香港的城市面貌,其次電影(英文)戲名叫《Drifting》,在水上漂流的感覺更加能藉此傳達。」


同樣刻劃海港與輪船,家明認為西方人的眼光,與本地製作的切入點又有分別,並以荷里活經典作《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為例,播放電影開首的數分鐘節錄選段,詳加分析。「電影有上船拍攝的實景,就算廠景也拍得很有心機,找來臨時演員扮演香港的華洋雜處,甚至看得出很有層次,連救生圈上面寫著的『Star Ferry』,亦很正宗地透過荷里活片廠呈現出來。這個時期的外國電影,都一定不會放棄講述與海港相關的人的生活,像太白海鮮舫也經常被取景,而渡輪除了天星小輪,也會有澳門的大船,以此呈現香港人的動態生活面貌。」另一部描繪了香港輪船與海港面貌的西方電影,則是由《大國民》導演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飾演船長主角的《港澳輪渡》(Ferry to Hong Kong)。家明認為這部拍攝於1959年的電影,雖不能稱得為上乘之作,也不算甚麼重要作品,但它刻劃香港輪船的獨特角度,無論是在中外電影皆絕無僅有。「電影講述香港與澳門所往來的一艘船,船裡接載的乘客,是不受香港歡迎而被驅逐出境的人,澳門亦不歡迎他落地,由此帶出幾個角色之間的不同關係與衝突。當輪船終於要出海時,更配上頗為激昂的音樂,猶如mini版《鐵達尼號》的開行紀錄,少有地讓香港這個細小範圍的港口,都拍過一部關於輪船出海,而且頗有氣勢的電影。」另一部由奇勒基寶(Clark Cable)、蘇珊希活(Susan Hayward)主演的《江湖客》(Soldier of Fortune),除了反映當時荷里活電影對香港感興趣,家明認為電影亦描述了五十年代冷戰時期,牽涉幾個海域之間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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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輪在港產片的身影


分享過香港輪船與海港在西片的面貌,家明之後挑選了兩套粵語片年代的作品選段,包括白燕、張活游主演的《春殘夢斷》,以及張愛玲撰寫劇本的國語片《六月新娘》,比較當時香港與澳門兩地之間予人的印象,也從電影女主角的人物性格,與黃念欣之前提及的「港女」概念稍作呼應。「白燕的角色安娜,本身家庭在澳門,後來嫁給劉克宣移居香港,但生活卻不快樂,電影一開始講白燕收到大嫂來信,說她如果覺得不如意就回澳門。很有趣的地方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電影,香港節奏與這裡的人,予人有點不近人情,澳門則比較純樸,這點不約而同出現在不同的香港電影裡。像剛才念欣說的『港女』,白燕就如五十年代港女,當她上船後展現的愁緒與壓抑,在電影開頭的氣氛鋪陳得很好。」


除了之前提及的《濁水漂流》外,家明在開幕講座的末段,也從八十年代盛極一時的港產類型片入手,透過《警察故事續集》與《最佳拍檔》作為例子,分享這些類型片當時如何刻劃本地港口與輪船,更笑言後者為他的童年帶來「不能磨滅關於天星小輪的陰影」。「當我接到這個題目後,周圍問朋友有甚麼電影是講天星小輪,其中『威哥會館』的威哥提議我,看看這套《警察故事續集》,有場戲大約只有一分鐘,透過輪船這種交通工具,讓觀眾看到成龍飾演的陳家駒,也會很庶民地坐渡輪過海,有種市井與平民百姓的味道。至於1982年上映的《最佳拍檔》,那個帶點玩笑的結尾(石天被吊在半空然後投進渡輪的煙囪),我永遠都記得,尤其當時電影很賣座,我在戲院看過幾次,無法丟低石天以此結束角色生命的玩笑。」


「香港文學季:水土不伏」前言——以文學藝術回應時代,讓幽微的美好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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