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交感共振,獻給香港的十二因緣:訪畫家高立《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

專訪 | by  蘇麗真 | 2022-07-28

據說每年約有五百顆,小如彈珠大如籃球的星體墜落地球;然而能被人發現,並被科學家記錄在案的就只有約五至十顆。多少流星擦破天際,在人們許願過後,在陸地在深海不動聲息地寂滅。更多光芒黯淡的從不被看見,或是著地前已在半空中被氣流瓦解。


多少願望石沉大海,多少美夢撒手塵寰,人們丟失希望,丟失為未來奮鬥的理由,畫家高立懷著這種時代鬱結,邀請六十四位作家在《明報》「星期日生活」「流城對睹」專欄撰文寫詩,畫了一年零三個月,近月「水煮魚文化」將連載專欄結集成新書《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是為一本獻給香港的情書,把那些隕落的細碎,煉成永恆。


蝸居五十呎 每週一大畫


高立的工作間(受訪者提供)

高立蝸居裡的小小工作室。它得以在 Parallel Space 的展覽中重現。(受訪者提供)


高立讀平面設計出身,在報館任職設計二十年,涉足過裝置藝術、紀錄片等媒介,始終未忘卻他「畫大畫」的夢。「一直未適合畫,決心和心態都未準備好。直至這幾年大家都好唔開心,希望盡一些社會責任。」當時《明報》「星期日生活」主編黎佩芬答允給他半版,他毅然辭去本身的全職設計工作專心作畫。負擔不起工作室的租金,唯有將睡房的兩個大衣櫃狠狠「斷捨離」,騰出一面牆擺畫,畫板旁就是睡床,夢就這樣誕生在他的五十呎蝸居裡。起初打算畫半年,收筆時已歷一年零三個月。


重拾擱下二十年的畫筆,需要時間慢慢適應狀態,藝術家的靈感總是誕生於夜闌人靜時,廢寢忘餐是基本,高立好友、作者之一吳世寧在書序中記下,這場「連畫三十多小時不眠不休的困獸鬥馬拉松」,高立說:「畫完就病倒了。」


連續六十六週產出大畫,是件大事,「好驚脫稿,因為連續性非常重要。」壓力在夢裡潛意識地呈現,有一晚他做了個手臂斷落的怪夢,交不到畫,不知如何向主編交代。驚醒後他更覺要注意健康,避免受傷,踩板的興趣也只好暫時擱下。


文字與畫 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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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的畫喜用鮮明的顏色定調,配上幾何形狀,還有細小的人形。(蘇麗真攝)


這個六十四乘一,歷史性的文學藝術跨界聯乘,董啟章、韓麗珠等重要作家固然榜上有名,嶄露頭角的新面孔也不缺少。三十後的崑南,千禧後勞緯洛,作者年齡層橫跨大半世紀,高立希望新書能具廣泛代表性:「我想找不同年齡層去講一個香港故事。」


高立笑說約稿過程有如「層壓式推銷」,從相識的文學界友好開始,推而廣之,由他逐一聯絡。作為一位網絡上資料不多的藝術界「素人」,獲得跨世代文人一呼百應,高立認為:「是出於對這個城市的愛。」談到專欄內容他只有四字:「關於香港」,而他此料不及的是,作者的回應和撰文,反映出一種超越語言的「心領神會」。在這個時代失去了希望,自我療傷才有能力向前,「這是一本獻給香港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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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和他的重影。(蘇麗真攝)


在作畫過程中,高立擺脫商業插畫思維,並不是作者寫乜,他就照辦畫乜。比如是韓麗珠〈野豬山〉和李薇婷〈野豬〉,喻體「野豬」在各自畫作中缺席,卻出沒在他作的血脈叢林間(王碧蔚〈莫比烏斯環〉),又在著火的麥田中顯靈(俞若玫〈我們這樣又走過了十一個月〉)。高立不想「有野豬就畫野豬,沒有意思。」他從符號的表象遁入內在,超越字裡行間,尋求作者的心靈感應,也著重畫與畫之間的連續性。「如果以普通讀者身份,我點樣解都得;但以畫家跟作者合作,我希望我們能行同一條路,但可能用不同手法;我『補完』他,他『補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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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為兩名年輕作家創作的畫,左:翁彩冰〈倒影〉、右:王碧蔚〈莫比烏斯環〉。(蘇麗真攝)


文字和畫的微妙引力,可見於高立在書末跟九十後作者王碧蔚的一段對話。〈莫比烏斯環〉以重建下的觀塘、記憶中被拆卸的祖廟為地景,彼時她為文章定調,諸如是「嘔吐的衝動」、「密集的旋律(懷舊,黑暗,哀悼,緩慢乾燥的小提琴摩擦聲)」。然而他將她筆下「橫亙似血管的鋼筋繩索」,化為畫布上凌厲的鮮紅枝椏,她想像的灰黑色教堂遺址,成了他心中淌血的一座森林,王碧蔚形容是一種「細小的矛盾」。他亦畫出了文本中沒有指涉的種種,比如是林裡交媾的獸、舉白旗的食夢貘、與人共寢的野豬﹐將發展與保育的命題,延伸至人與自然關係的深層勘探。文字與畫的互相派生,是文本和視覺文本的對話,高立形容是作者和畫家各自「夢境」的連結,王碧蔚回應:「像沒有路線的馬拉松接力。」


如水赴壑 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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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為在台青年作家沐羽畫的〈等待節日〉,有他較少用的一抹綠色。(蘇麗真攝)


高立的畫往往有一種宏觀的佈局,不規則的幾何透視,廣闊的超現實空間,收納微小的人形,予人「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之感。儘然第三身視角可比上帝,高立更想成為《柏林蒼穹下》(Wings of Desire)中,那位站在高樓上俯視眾生的天使:「希望大家帶著天使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他不希望自己的畫是說教的、煽情的,希望給予觀者思考空間,在其心中留下嫋嫋餘韻,「我的畫沒有特定答案,不希望教訓人『咁樣做咁樣做』,而是提出很多問題,讓你產生更多問題,自己尋求答案。我不覺得一條鎖匙能開啟所有的門。」


六十四幅畫,每幅畫定必有人,時而列隊,時而集結,時而散落四周。這些人物大多是黑白色的,有時在底色若隱若現。他受德國編舞家翩娜.包殊(Pina Bausch)影響,為人物賦予形態各異,誇張的肢體動作。但他們沒有眼耳口鼻,沒有喜怒哀樂,他希望呈現出非關種族、國籍、階級的普遍性,拿走各種偏見,讓觀者更容易代入。


高立是感覺派,事前不會仔細起稿,只有巴掌大的一幅草圖,記住一些佈局、意象或思緒。他自言喜歡在作品中加入滴漏(dripping)和國畫渲染技法,「水滴的流向基本上不能控制得到。」藝術家何倩彤指出,高立偏好的水性顏料難以修改。畫錯了怎麼辦?對他來說,水的流動、渲染也像是天意,即使效果與預想有出入,倒也「錯有錯著」。繪畫是高立的天問,是與上天的互動,像是一種啟靈儀式:「有一種『求神問卜』的感覺。」


唯有愛能化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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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和他的重影。(蘇麗真攝)


高立愛畫畫,也愛寫詩,愛它們共通的,​​不能言喻的獨特性。他在「星期日文學」的專欄原名「十二因緣」,源自其同名組詩。「十二因緣」出自佛家,「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因果相續而無間斷。傳說釋迦牟尼在樹下覺悟十二因緣,參透生死輪迴真相,離苦得樂。高立在詩中探討的,是共業。


高立小時愛觀星,舅父整蠱他,說鐮刀似的弦月會把他的耳朵割掉,嚇得他摀住耳朵跑走,由是寫下「圓月漸變鐮刀,霍霍霍/耳朵便墮地」這句。而長大後淚乾了,便會想找下一個替死鬼,但這樣只會延續很多不必要的痛苦。然而塵世間能看破十二因緣得到解脫的,除了佛祖,又有幾多人?高立認為基督教推崇的愛,可能是一種出路,「仇恨滋長仇恨,唯有愛能化解一切。」


黑色燙銀的新書,以書法字體題上他的詩句:「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兩個意象的因果倒置,既是隕石擦亮了夜空,也是夜空成就了隕石;高立寄寓的是,這幾年來香港人在困境中展現的人性光輝:「無論在甚麼地方,都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那怕是《國產淩淩漆》的豬肉佬,為人斟酒的侍應,高立認為,只要在自己崗位克己盡責,都可以成為「聖人」。活在陰溝裡,人們仍然仰望星空,而他許下的願望是,在亂流下結伴成為聰明而勇敢、溫柔而強大的存在。流星易殞,意志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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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場地一隅,有人手製作的走馬燈裝置,上寫:黑暗夜空擦亮暗黑隕石,願我們的時代不會被遺忘。(蘇麗真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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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真

素食女子,喜歡文字、電影、音樂、旅行、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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