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一個時代的荒謬——專訪朱少璋(上)

專訪 | by  蘇曼靈 | 2020-12-24

獲獎只不過是作品與評判的緣分


蘇曼靈:散文多次獲首獎和推薦獎,願聞自我解讀和評價。


朱少璋:散文是我的主要文體,得獎與否,是評判的遊戲,作品再好,與是次評判的品味不符,恐怕也與獎項無緣。我的散文,較為傾向書卷味。也就是說,我的文字,有別於專欄或雜文的寫法,不是回應一件事或一個時事,我寫每一篇散文都是經過部署和經營的,修改完在報章和雜誌發表後,再從中選擇適合的文章,再修改,並放進文集,被收納成書的文章數量不會太多,十幾二十篇而已,風格較為集中。有些讀者看我這一類的散文會比較吃力,但是,有些評判可能就偏好這類不太容易讀懂的文章。董橋先生的文章,我至今都未必能讀懂每一篇,或許,這正是我一直喜歡讀董先生文章的原因。每讀到董先生文中提到的我不認識的作家或者作品,或是引用的某一篇文章,又驅使我去了解一番,無形中,自己也學多好多學問。當然,好像董先生那樣出神入化的文字,一樣有人不喜歡,這也是讀者與作者間的品味隔閡所致。我想,我那幾本僥倖獲獎之作,也是因為剛好與評判的品味相通而已。以我的年紀,獲獎固然是鼓勵,但我更希望年輕人獲獎,所以我在學校舉辦文學比賽,以此鼓勵年輕的寫作者。對於學生落選作品,我會以我自己看待參賽的經驗與大家分享,不是他們的作品不好,而是他們的作品與是次參賽評委的品味不相符而已。


古典的延續


蘇曼靈:談談朱氏散文的主要風格。


朱少璋:我曾經公開以『古典陌生化』來總結我前幾部散文集的寫法,簡單說,就是使得讀者在閱讀時有一種surprise,有新鮮感,但那種新鮮感是把讀者未曾接觸過的或者遺忘掉的古舊和古典,經過我的部署和經營,以全新的面貌呈現給讀者,那是一種有根基的創新,大量引用典故並以新視覺重新演繹,我將此稱之為『古典陌生化』。


蘇曼靈:您開始寫作就以散文為主要體裁?


朱少璋:我畢業以後,在中學教書已開始寫作,以散文為主;外界稱之的朱少璋式政治評論,在我看來,並非很有規模很有理論,姑且將其歸為雜文。


蘇曼靈:您有沒有曾經懷疑過自己的寫作能力?


朱少璋:一直都懷疑,下筆的時候總是如履薄冰。但這種「懷疑」並非沒有自信心,作家都應有一點點「自負」,我的「懷疑」是要自己不斷追求。事實上,寫作是無止境的,要不斷探索,不斷追求。


蘇曼靈:請談談自己的閱讀經驗,受影響的作者與作品。


朱少璋:我始終是古典出身,每談起這個問題,都免不了要提到董橋和周作人。從我的藏書,妳可見我對兩位名家的崇拜。我總覺得,董先生多少也受周作人影響,周作人承傳自明代公安三袁脈絡,這是有跡可尋的。兩位先生承傳的都是純文藝的寫法,但風格又有所不同,董先生的文章氣勢看上去要比周作人的規模較為宏大。篇幅較長的文章,我會比較欣賞董先生的寫法。寫作是這樣的,如果文章的架構碩大,寫作者必當認真處理,同時則不得揮毫瀟灑,而周作人,他隨便寫一封信都可以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從性格上來講,董先生也相較周作人謹慎、精細。董先生的散文多數篇幅較長,他在蘋果日報的專欄,是最不像專欄的,他那些文章的起承轉合全部有鋪排。明朝的張岱也非常不錯,不能不提。我會反覆讀他們的作品,並朗讀,甚至背誦,因為好的作品必有音樂感,一定會朗朗上口。比如:讀董橋的長句,該在什麼位置停頓,周作人的文白夾雜等等。


任何體裁的創新都值得嘗試,唯作品有話語權


蘇曼靈:您是古典出身,脈絡是規矩且正統的傳承。對現代散文體裁的多變有何見解?是否有堅持文學體裁『正統』或『純正』的觀念?


朱少璋:對此我是相對寬鬆的。因為職業的影響,我不反對學生嘗試創作新的散文體裁,但我不會鼓勵。其實,寫散文是很痛苦的,在創作的時候,寫作者如何找到突破的瓶口,並不容易。我常對學生說,寫散文的基本功很重要,因為這種文體講究的是『筆』,如果喜歡寫散文,希望以寫散文為自己的看家本領,就要抱有將來成名家的志氣,大量閱讀前人的優秀作品,模仿之餘必須要突破;『如何突破』正是散文作者的痛苦之處,前人的作品已經那麼好了,後人總希望在散文的體裁、主題、語言運用等方面謀突破。所以就出現了譬如:散文詩,散文小說之類的混合文體,看上去很有特色,成果是否成功,我不敢斷言。因為『特色』可以是優點,也可以是缺點。在我看來,這些嘗試,也正正體顯出散文創作的痛苦。而我自己在遇到散文之痛後的突破就是將散文和古典混合。我不敢說我這樣的寫法是原創;或者說,古典是我的風格,但我創作的體裁主體仍然是散文。大家都在嘗試不同的組合尋找變化以突破,在我看來,將不同體裁揉合的寫法,關鍵在於揉合的程度,不容忽略散文的份量,散文的味道不可失。相對而言,我的文學觀是比較傳統和保守的,但在教學上,我必須逼自己採取開明的態度,雖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創新,我會告訴學生,任何想法都值得嘗試,關鍵是成果,再豐富再前衛的設想,也必須實踐,唯作品有發言權;另外,不要過早追求特色和風格,因為,特色和風格是不講對錯的,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訓練。在教學上,如何拿捏學生作品的品質會比較為難,一方面不想扼殺學生的創意,另一方面,又要要求學生腳踏實地。


『超越前人』是我的痛苦,也是動力


蘇曼靈:您剛才提到『散文的痛苦』,能否談談此痛苦?


朱少璋:因為寫散文難在突破,除非寫作者不想進步。我說的突破,並非指突破自己,而是從文字的美感、意境、思想、結構、韻味等方方面面的突破。其中,韻味最難做到。董橋的散文就很有韻味;如果單從字面看,你會覺得周作人的散文粗疏,魯迅的散文很粗疏,學寫散文根本不應該讀他們的文章,但是,很多人都能夠從他們的散文學到很多東西,這表示,韻味不是外在的東西,不是單從字面上可以看出的,而是一種由內而生的輔以文字的真實的情意或意境,好像喝了一沏好茶後的留香或餘韻。


蘇曼靈:目前而言,您自己的『散文的痛苦』呢?


朱少璋:我現在最大的痛苦就是:珠玉在前。比如我前面提到的張岱,周作人,董橋。周作人是無法超越的,只能是,他向東,我向西,我沒有他那樣的學問,也沒有他那樣的生活;董橋也是無法超越的,因為他寫的是他個人的經歷。我唯有向其他方面做嘗試,比如,我有一本散文集《小字雙行》,我做了兩個小突破,第一:篇幅上的突破,這其實是5、6萬字的一篇長篇;第二:排版上的突破,我採用了『小字雙行』的結構。我寫了這麼多年的散文,不僅要在內功和筆力上有突破,外在形式與形象,也要突破,不重複自己也很重要。今年書展我有本新書《消寒帖》,從2012年至2020年所寫的文章中,選出二十四篇,這些散文最能夠代表現階段朱少璋散文的特色,對比之前的作品是否有突破,期待讀者的判別。


所以,學習寫散文這條路一點也不容易,寫作者必須對自己高要求。


人無完人,又何必以小人之心


蘇曼靈:對『文如其人』一說,有何見解?寫作者的人品、情操、三觀對其作品是否有一定的影響?您會不會以個人標準去看待作者與作品?


朱少璋:我不會以小人之心去看待別人的作品。但我會要求自己做到『文如其人』,以『我』為散文的人稱,需要將虛構的成分最小化,表達我最真摯的情感和思想。當然,有些作者認為寫散文可以百分之百虛構,但我的文學觀點比較傳統。對於這一類文章的情感真假,我不會做過多的猜度,我只會從文章的質量去賞析。比如,我很少寫自己的家人,我的散文,多數是我個人對一些事情的看法。談到看法,自然與一個人的人品、情操、三觀、學問、經歷有關。很多人譴責周作人是漢奸,漢奸是一個卑劣的稱呼,他的文章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調,周作人說自己吃狗肉,又說,天天吃狗肉,狗肉都變得不好吃了。再比如,董橋,簡直就是玩物喪志,但是,他和周作人一樣,都是很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性情,使得讀者受其感染。再舉例,胡蘭成,他寫到對女性的看法,認為女人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被現代的女性主義者痛罵,但是他表達的也是自己真實的想法,而且文筆確實好;郭沫若的古典詩堪稱一絕,可是他的新詩,卻多為政權大放厥詞的馬屁詩。


每個時代總會出現不同價值觀的寫作者,就留給文學史去做評價吧。


荒謬與美好都是真實的存在


蘇曼靈:您主張散文虛構嗎?


朱少璋:散文如果加插寓言,當然可以虛構,但總體上散文還是應以真實為主。記得2018年文學雜誌《字花》第47期改版,編輯黃怡小姐約稿,希望我能寫一篇文章談談散文的虛構元素,我寫了〈虛構與撒謊〉,嘗試理清散文中虛構與撒謊的界線,其實講的就是「真實」的問題。同期雜誌樊善標教授也寫了一篇〈散文文類真實性之源〉,他說得好:「如果現代的小說以虛構為再明顯不過的標誌,『本色』的散文最好反其道而行。」我十分同意。


蘇曼靈:『以文字揭露現實』和『以文字歌功頌德』,請談談不同價值與意義的書寫對讀者和社會的影響?


朱少璋:中國傳統文學一直是雙線而行,諷刺或直接間接道出政府的黑暗面、對政府的不滿;另一類就是歌功頌德。詩經裡的風雅頌,同樣是正面地歌頌或道出當政者的功碩,讚美和頌揚祖先的偉大,以及軍事活動的成功等,即使後來因為政治的變化而出現『變風』和『變雅』,卻依舊不變『頌』,始終穩重嚴肅地講出朝廷或相關的歷史,如果說中國傳統文學其中一個重要的源頭是《詩經》的話,早可見端倪。所以,文章的價值和意義,並非當代人需要面對的抉擇,古人早已面對,值得歌頌的,就去歌頌。當然,能流傳到今日的歌頌的作品是相對少的。因為歌頌的作品,深刻性不夠。通常寫作者在書寫反映黑暗和腐敗的時候,會有更深的感觸,筆下的文字自然更容易觸動讀者,引起共鳴,所以能流傳至今的唐宋詩詞名篇,很多都是傷春悲秋的。至於不同價值和意義的書寫對讀者和社會的影響,任何文獻對後世,均具有研究和在民間流通的意義。而實際上,讀者普遍喜歡看傷感的或者揭露和批判性的文章,絕大多數讀者似乎都抱有一種『反高潮』的閱讀心態,排斥正面的積極的陽光的歡快的內容,偏愛陰暗、晦澀、醜陋、邪惡、爭鬥……比如《紅樓夢》,反正是虛構,曹雪芹為什麼不寫一部『永不敗落的大觀園』?也就說,一個人的人生或者一個社會的黑暗面,對寫作者與讀者的衝擊更大,感觸更深。


蘇曼靈:請談談散文對社會與民瘼的關懷。


朱少璋:因為散文可以直接評論,在回應社會或民生的問題上,可以很直接、很有效率,相對而言,詩或小說在這方面就顯得比較間接。當然,間接有間接的好處,詩或小說在反映社會現實或關懷民瘼上,一樣可以很深刻,只是散文在「直接回應」或「即時回應」上會有一點優勢。


蘇曼靈:您認為作為寫作者,書寫應該為自己負責還是對社會、對讀者負責?


朱少璋:以我來說,暫時我的書寫僅為自己負責。我每發表一篇文章或者出版一部作品,必須忠於自己;其次,可能我有文字潔癖,我會以嚴謹的態度修改作品的『修辭』。比如我編著的學術文獻,有讀者會提出批駁或異議,我只能說,在我編著此書的那一刻,我已經傾盡全力。我知道有些寫作者可以同時以寫作者和讀者的角度去書寫,這樣的確很立體,可惜我做不到。社會運動以來我發表過一些對時事和政治的看法和短評,都是以我個人為出發點的想法和情緒的主觀書寫,我以文字及時回應了一件社會事件的同時,也平衡了自己的情緒。事實上,我並不相信這類文章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文學作品例外。


寫下一個時代的荒謬——專訪朱少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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