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絕種——訪葉曉文《隱山之人 In situ》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0-05-12

以本地自然生態為主題出版短篇小說集《隱山之人 In situ》,葉曉文(Human)透過文人角度欣賞大自然,理性之餘亦多了份感性。跟Human進行這個訪問,也是從數算麻雀的小遊戲開始。「帶團導賞時,我喜歡叫參與者數麻雀,因為這是大家時刻都能做到的。」鑑賞自然生態的門檻並非高不可攀,Human重視的是如何「在地」研究生態,若要跟大自然好好交流相處,入門第一課就是學懂對它懷有恭敬和謙虛之心。


幻想載體 重現香港滅絕物種


在庭園跟葉曉文並排而坐,這位出版過圖文著作《尋花》系列的年輕作家,稍微掃視眼前的園藝植物,就如數家珍地將它們逐一羅列,再配以日常導賞的口吻作解說,儼如活生生的「百科全書」。大腦藏著如此豐富的資料庫,但Human的生物學原來只讀到中三,絕大部分的科學知識都靠是個人觀察和記錄,以及身體力行的長年累積得來。「我隨身都會帶備相機,看到有趣的物種就會拍低,然後再作資料搜集,看看從科學和文學的角度,會否有甚麼相關的趣味故事,可作導賞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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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謙攝)


以文人的角度鑑賞生物,對畢業於中文系的葉曉文來說,最大的壓力和心理關口,是害怕自己資料出錯,甚至將生物品種混淆。「資料庫並非朝夕能夠累積,要慢慢pick up,如果認錯品種,講錯科學特性,會被人質疑『你出書都錯?』,很樣衰嘛。」至於可靠的查證方法,葉曉文說沒有捷徑,只能逐個翻閱查書。「植物比較容易做fact check,可以根據香港植物標本冊的資料查證,但昆蟲的品種卻多得誇張,像飛蛾就有超過二千個品種,多得沒甚麼人去作整理,所以我在導賞時也還有很多物種沒法介紹。」


時隔七年,繼短篇小說集《殺寇》後,葉曉文今年年中出版《隱山之人 In situ》,以小說方式帶領讀者走進自然與人、生存與死亡的世界。書裡出現的四十多個動植物品種,全部都是Human親身感受過後,再從個人資料庫隨手拈來,透過文字和博物畫風格繪製的動植物插圖輔以介紹,其中提及的香港滅絕物種,例如尖舌浮蛙、大靈貓、香港毛蘭等,更是促成她創作《隱》的最大原因。


「我開始寫這本小說時,就決定要寫香港已消失的物種。之前寫《尋花》與《尋牠》要建基於真實,但今次透過虛構的小說情節,就可以有幻想空間的載體,讓這些物種在故事裡重現。」堅持圍繞這個主題作為小說的出發點,Human說是要為曾經存在過的物種留下印記。「由於城市發展、人類濫捕、胡亂採摘,令這些物種在香港消失滅絕。好像以前會出現在低地田的尖舌浮蛙,自從發展高樓大廈就於香港消失。雖然現在已沒人理會,但它們卻也曾佔有某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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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謙攝)


「正想返回屋子收拾行裝時,她忽然高聲尖叫,原來踩到一隻小生物,正是尖舌浮蛙。」


這個她,是小說的女主角夏花,也是作者葉曉文本人。當人類走進大自然,或許都曾在無意中對它帶來傷害,葉曉文也不例外。將尖舌浮蛙寫於小說裡,源自她小時候的真實經歷。「以前去秋季旅行時,當我將竹節蟲放到手上摸,它的腳卻因防衛機制而脫落,雖然是看似無心的舉動,卻讓我覺得好像對牠造成傷害。人類與大自然相處時擔當的角色,是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放生角色


從構思到寫成《隱山之人In situ》,葉曉文足足花上兩年半時間。曾是「青年文學獎」小說公開組冠軍的她,卻謙稱自己非「天才型」作家,而對文學創作要求嚴格的她,小說裡的每字每句都經過反覆雕琢,讓留得下來的文字都是精華。「比起繪畫和導賞工作,我覺得寫作更加困難。雖然已有角色和方向,但我寫作從來沒有很紮實的大綱,而是讓劇情自己走,像一棵樹放任讓它生,由角色告訴我去寫甚麼,所以我寫小說的過程很漫長。」


從初稿到現在讀到的版本,葉曉文在創作過程裡重寫過好幾遍,除了執著於行文措辭,其中一個最大的改動,是以甚麼人稱去建構這本小說。「起初以『我』來代入女主角,但很快就覺得不適合,畢竟感覺太過城市;當我嘗試以『我』來寫男主角,感覺其實接近,但始終我非男人,有些感覺怕會寫錯。」反覆思量再作大幅修改,最後選擇以「你」和「她」分別描述男、女主角,第一人稱的「我」則留給重寫期間浮現腦海的角色。「故事人物都是順應劇情走,當我後來重寫時『彈出』他者角色,讓我記起行山時聽過的靈異故事,例如那些古靈精怪的『山魅』,亦令我想起獨自行山時曾經有過被監視的感覺,繼而思考山上是否存有高智慧的山神,最後決定以山上神明的概念,來描述兩個主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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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situ」在地 眼見為實


從小開始喜歡大自然,但講到打開Human野外一面的契機,卻是源於年前寫《尋花》時的創作過程。「可能是種文人情意結,我是沒辦法憑空虛構所有情節,一定要見到物種,親身感受植物所有特性,跟它建立真實情感的關係,才可將感覺寫出來。」於是,Human開始每星期行兩、三日山,為的就是欣賞原始環境的新物種,以及自己未曾見過的物種,從此欲罷不能。「所有我未曾見過的物種都會很想寫,而對以香港命名的植物更特別有興趣,不會錯過欣賞這些植物的機會。」


創作建基於親身經歷的感覺,這份對「在地」的重視,也體現在《隱》書名的「In situ」這個拉丁文片語。「它的意思是『在原本位置』;進行in situ在地研究,就能發現研究對象如何在同一片土地世世代代地,與環境及附近物種產生互相依存的親密關係。」即使並非寫作,而是像早前為荔枝窩梅子林的活化藝術計劃創作壁畫,Human同樣很重視這種「在地感」。「繪畫當地見到的物種,不但可以在導賞活動時分享更多,當其他人看過壁畫,再到附近觀看物種的真身,真實性會更強,更易入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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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


必須親身見過物種才可找到靈感,這是葉曉文對創作的堅持,但這份固執卻也曾讓她身陷險境,幾乎喪命。「試過在八仙嶺群落尋找蘭花,走在深山溪間,卻遇上天氣突變行雷閃電,當下感覺到有電流通過身體,腳部麻痺;又試過爬大嶼山的藏龍石澗,當時落雨其實不應爬澗,但自己又很想嘗試,結果在五層樓高的瀑布頂部跣腳,如非踩到凸出來的石頭,肯定沒命。」兩段「搵命搏」的驚險經歷,Human說得輕描淡寫,為了寫書如此搏命,不得不向她寫個服字。



明知山有險


同是一棵植物,葉曉文寧願攀山涉水,甚至甘願為某些特定品種冒生命危險,也不喜歡到樓下的公園舒舒服服欣賞,只因大自然有著令她最為著迷的元素--共生。「這是很有趣的課題,物種如何靠關係繼續生存,例如蝴蝶會食有毒植物的葉,毒素積存令雀鳥不敢食它,這是斑蝶的特性,我很喜歡這些共生關係。有人會問,為何我偏要專注行危險的山,園藝植物不是很漂亮嗎?然而,園藝只是花與盆的關係,野外植物與大自然的緊扣,某些植物一定要生在某些地方的原因,物種與周邊的共生關係,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當然,在每吋空間都講求管理得宜的公園裡,這種共生關係難以存在。在大自然的環境裡,生物可以互相包容而存在,品種亦因而比市區更富多樣性;相反,大部分在市區公園所能看到的,一眼就被Human看穿屬於種植或外來品種。「走到山上,哪怕只是一米乘一米的細小空間,已可看到近二十個品種的草本植物。反而,人類環境因為要有管理的態度,例如太多蚊就去噴蚊油,太多雜草就將它拔走,卻因而影響其他生態系統,同時也抹殺很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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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謙攝)


人類與大自然如何相處,是葉曉文希望藉著小說探討的主題,像故事裡做研究的男主角宗柏,沒有做甚麼傷天害理的事,山上神明對他亦持善意和關心的態度,所以,對曾經領教大自然凶險之處的Human而言,人類與大自然並非敵對關係,而她亦從去年的「山竹」颱風,講起大自然蘊含的包容性。「明明颱風對市區樹木造成很大破壞,但當我走上大帽山山頂,冧樹情況卻比想像輕微得多,讓我更加體會到大自然的韌性與適應力,而物種適者生存的頑強生命力,其實亦很值得人類思考。」


對大自然懷有恭敬之心,除了體現在小說的主角身上,最近在梅子林偏郊斷續逗留一個月的葉曉文,對此也有著更深刻的想法。「如果在市區看到老鼠,我肯定將它趕盡殺絕,然而在梅子林的深山野嶺,可能因為自覺是個借地方住的人,對大自然會更加虛心,即使某晚發現有褐家鼠走進屋內,我竟然會接納這個物種,還想餵牠食楊桃,讓彼此建立關係。其實,只要對大自然存有尊敬,它們並不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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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提供)



梅子林網速慢,好避靜


講起在梅子林的經歷,無論是在地創作大型壁畫的體驗,抑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習慣,甚至嘗試自己在山頭種植,都讓葉曉文自覺重複著主角宗柏隱於山林做研究的生活。「那段期間,我的心靈也像個隱山之人,夜晚十點睡覺,天藍就自動起床,走出大門,那種來自大地的靈氣,也未必能以文字好好描述。」無心插柳,卻得以重頭感受自己寫過的創作,Human亦不諱言,經過荔枝窩的在地體驗,加上近幾個月的社會轉變,假如小說在一年後的今天動筆,肯定會有全新的角度。

從梅子林的「隱山之人」,重新回到城市的懷抱,除了代表著要再次面對大都市的污染問題和過度發展,時刻變幻的社會緊張局勢,也為Human帶來另一種心理壓逼感。「這幾個月的城市裡,好像每個人也有強逼症,甚麼資訊都要逼自己看。身處城市,周遭發生的事情都很近,太子打人、放催淚彈,投入感會很大;但當置身於梅子林,因為網路數據收得很差,而且地理上的距離又很遠,說是上山逃避也好,感覺的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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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人類與大自然的相處態度,Human覺得近年香港人已有所進步,只望大眾別要口不對心,一邊說要珍惜愛護,一邊又到處亂拋垃圾。「別說對大自然是否恭敬,若不破壞它已很拜託。當然打卡相很漂亮,消費大自然也未必是個問題,但除此以外還有很多事情值得我們認識。只說愛護大自然其實很空泛,為何我要詳細述說不同物種的故事,就是希望別人明白到,每個物種也有它們獨特的個性,唯有認識理解過後,才會明白我們到底要愛護的對象是甚麼。」


「也許對於山而言,你和她都是破壞秩序的入侵種,騷擾著它的安寧;但山同時是寬大的,懂得寬恕,不論人有多污髒,只要你們橫過了溪,就是新造的人。」葉曉文在《隱》的尾聲如此寫道。


DSCF9897(李卓謙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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