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專訪(中)︰拾荒拾芳香港情

專訪 | by  「虛詞.無形」編輯部 | 2019-01-03


(虛=虛詞;小=小思老師)


虛︰剛才提到,你教書時會考慮對象、因材施教。而你寫作的時候也是這樣,譬如之前《路上談》的對象是學生,《七好文集》則是普羅大眾,這一次出版的《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下)》,對象又是甚麼人?整個出版過程,對你來說到底是甚麼一回事?


小:我一向不喜歡談自己,但這兩三年受到很大的衝擊。譬如四個人講同一件事,竟然會有完全不同的說法,那麼將來看這件事的人,如何得到一個最接近真相的版本呢?再者,我自小生活在香港,接受香港教育,已經分不到哪一些叫「中國人」、哪一些叫「香港人」,所以我想,如果我有機會,或者也可以留下一些信息,將來的人可以看另一些人怎樣說香港,也可以看我怎樣說香港,眾聲喧譁,沒有問題的。


本來共有二十二次訪談,這兩本書刊載了不到兩成。最初我有話要說,又有人願意聽,可是出書就要選擇,結果跟我的初衷略顯不同;我甚麼都想說,但書本有篇幅限制,不可能甚麼都寫,於是最後變成了上、下兩冊。


生於斯、長於斯 動情於斯

虛:香港為甚麼讓你如此動情?


小:愛一樣東西是很難用幾句說話來交代的。我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我生於斯、長於斯,在這裡沒受過甚麼不必要的苦楚,反而得到很多好處。我在這裡接受教育,懂得獨立思考,可以自由地讀很多書,生活得很安穩,這些我都是感恩的。對於一個長我育我的地方,我覺得我應該回饋她,而回饋她的方法就是去愛她。當然她還有很多缺點,但我們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容忍其缺點,或是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去幫助她洗去這些污點。我不知道是否做得到,但我愈來愈覺得,如果有能力的話,盡力而為,想辦法做些幫助她的事。


我很幸福,在香港左右兩邊的說法都能讀到;我最怕政治,但要研究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今的香港文化現象,你就不應該有政治潔癖、不應該恐懼,因為你沒有辦法避過不看。在此前提下,在香港生活就有好處,同一天能讀到左派報紙,《大公報》、《文匯報》、《新晚報》,然後與《香港時報》一對讀,你就看到所謂中立其實都不是中立,《星島日報》、《華僑日報》又一起來對讀,你就學習得到,同一件事,誰是誰非。此其一,其二在香港我可以去搜集舊資料。內地現在的管制很嚴,很多東西都看不到,但早期我買到南方局的資料記錄,周恩來下面執行者就是廖承志,下面還有個來香港管統戰和報紙的羅孚……


虛:小思老師在口述歷史這方面貫徹得很好,做了很多口述歷史的工作,例如這本訪談錄,之前出版的《香港文化眾聲道》,以至訪談古蒼梧的《雙程路—─中西文化的體驗與思考》等,都強調交流及對話,這種事近年已經變得很難,我們都不是太懂了。那麼,小思老師為甚麼傾向口述史的形式?我們常說「著書立說」,文人一般較重「寫」,但小思老師卻從事了很多關於口語、口述,以及對話、記錄的工作,為甚麼會選用這種方法?


小:其實口述歷史不是現在才流行的,很早以前,例如胡適跟唐德剛,他們花了幾年時間一起生活,同起同臥訪問彼此。書寫需要深思熟慮,從中可以有很多偽裝,但口述的過程有個特點,如果你是個善問的人,可以「撬」到很多東西出來。這是很重要的。舉例來說,你做訪問跟人談話,其實你應該知得多而說得少。


我和熊志琴三訪羅卡,第一次的時候我當他是《中國學生周報》的編輯,聽他講述與歷任社長的關係,講完就此別過。第二次到他訪問我,訪問結束後我們在聯合書院並排而走,他說我這樣關心社會,有沒有參與過社會運動呢?我倒過來問他又有沒有呢?他「唉」了一聲——這一聲「唉」很重要,我打算飯後追問,我問他做過甚麼,他又說多了一點,他從澳門來港,考過公務員,連崇基院長都覺得他勢在必得,誰知那時投考公務員要查三代,最後就做不成了。於是第二次訪問,他分享了如何參與社會運動。不久後,我在舊書攤買了一套雜誌,那套雜誌竟然由羅卡做編輯,編委會還有蘇守忠、阮兆輝等等,為甚麼呢?於是我們第三次訪問羅卡,問他為甚麼要做這本雜誌……所以你要做訪談,想真正「到肉」的話,需要深入。


虛︰如何做到這麼深入呢?


小︰為甚麼可以這樣深入?因為是鑽礦,向下深入的。例如我現在做葉靈鳳日記,就是他做漢奸那時期的,怎樣做呢?我做的是箋和加張詠梅的註釋,書中提到的人名我就去查,我是查那個人,不是查葉靈鳳,然後再理出一條路來,很艱難的,但細心的話一定做得到。


垃圾堆中的拾「芳」者

虛︰(訪談期間,小思老師提及章立凡發現父親章乃器四十年代在香港活動時的地址簿,小思老師認為這本地址簿,實在是文學散步的寶庫。)


小︰例如夏衍在香港住過英皇道、山林道,山林道的確住了不少左派人士。英皇道,我倒不知道。


虛︰收集舊書是否其中「不放過當下」的一種方法?


小︰我喜歡收集東西,實體的東西增值能力最好。誰想發達,馬上去收藏一個作家的手稿吧!虛擬世界衝擊實體?才不怕。所有事物,虛到盡頭還是會變成實的,你穿長裙、然後短裙,短到無可再短,還是要穿長的。這是很重要的循環。但關鍵是,你要記得。現在大家都不再記得,以前我們還記得所有朋友的電話號碼,現在連自己的都記不得了。記憶力怠惰。但要大家記得很難,所以各人就記自己喜歡的東西吧。我常常說,寫詩就寫詩,記住自己喜歡的詩,生命中有了實質的東西,再做研究就寫詩史。年輕人為甚麼分辨得到五月天成員、甚至是韓星樣子呢?因為他們愛啊!我就覺得個個差不多。我收集舊書,本本都有個性、特點,我記得,就是因為我愛。


虛︰你是從垃圾堆中搶救歷史的。


小︰對,我真的是從垃圾站搶救了一堆珍貴東西。話說有一年的有一天,我行過我家附近的垃圾站,見到一個大紙箱,因為我也是用紙箱搬運書的,所以一見到大紙箱我就過去看看啦。一看就看到一大疊金庸最早期的薄冊武俠小說,再翻下去,嘩!舊書刊多得很。估計那家人應該是一九四九年來港,在港住了一段時間,子女都開始讀書、會讀香港流行小說了,所以那裡從三十年代上海流行小說,到六、七十年代香港小說都有,我就將所有都拿回家。很多我們珍惜的東西,別人都當垃圾丟掉了,但又有不少人願意用高價買垃圾,我曾被迫用五千元買了本香港淪陷時期的香港公民教科書,為甚麼?因為我想讓大家知道,日本人是如何洗我們腦的。


小思的反抗︰掌握當下

虛(樺)︰我想起讀書的時候,有很多反抗都沒有後果。這很重要,讓我可以一直大膽。現在的學生就完全不同了,如果你反抗,很可能會有後果……


小:會有甚麼後果?


虛(樺):直接退學吧,譬如浸大「佔領語文中心」事件裡就有學生被停學了。他們要是反抗,全部都會有後果。


小:所有的反抗都會有後果的。你不知道我們的反抗,我們的反抗……也有人要被開除學籍的,五十年也有反抗的人被政府逮解出境的。我們算是軟弱的反抗。


虛︰我們如何借鑑歷史?


小︰大家都應該好好掌握當下,因為我們正活在歷史之中。你們幸運,我們從前只是「一嚿飯」,英國政府管得很好,彷彿甚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但現在呢?早上和下午已經兩個樣子,你看美國總統如何對待金正恩就知道,一時說對方是世上最壞的人,現在又好得不得了,面不改容。我們以前不會那麼快看到誰是壞人,但現在只要瞪大眼,很容易就分辨得到了。


現在從事教育工作變得很艱難,學生會問為甚麼說謊的人可以平步青雲,你叫學生不要學?他會反問你為甚麼。那要如何說服他呢?現在世事竟太多真假難分了,我們面對的困難是生活多了很多虛象:維基百科都可以改,現在不用整容了,用手機點兩下就成……現在我們的掙扎更多,但正因如此,我們知道要用力的地方多了不少。我們有時也會站不穩,怎可以怪責年輕人站不穩呢?但歷史會很有力的記住無數例證,好好讀透歷史事件,有困惑時,某些史實,會叮一聲觸動我們,尋出前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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