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森林——相米慎二《搬家》中的自然意象

影評 | by  寧霧 | 2024-10-30

在相米慎二的《搬家》末段,小女孩蓮子穿越幽暗的叢林,滿身污垢,累倒在湖邊,意識邁入魔幻般的夢境。一群人拉著一艘龍船靠近,蓮子怔怔地望著從前一家三口在湖中戲水的畫面。


相米慎二以水喚起回憶,構築現在與過去之間的橋樑。不由想起希臘大導演安哲羅普洛斯在其名作《永恆和一日》和《悲傷草原》中豐富的水之意象。在這些電影裡,水幾乎就是時間的化身。古人早已發現水與時間的相似性。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作為回憶具現化的媒介,其流動的特質也呼應了電影moving的主題。


片名搬家隱含着 move on 的隱喻。蓮子要家庭恢復原樣的執拗,源自她對幸福的理解。蓮子相信幸福是永恆、穩定不變的,現實中一家人可以像童話故事中的人物一樣——live happily ever after。殊不知不幸往往會突然降臨到無辜者身上,蓮子迫不得已要面對人生的無常。母親打破浴室門那鮮血淋漓的手,成了這血淋淋的現實最怵目驚心的一筆。


母親耍太極的橋段令人想起《日麗》,同樣以小孩的視角映照成人世界,愈顯其悲涼嚴酷。在《搬家》裡,母親南沙把男友人推倒在地嬉鬧,騎在對方身上,既能看出幾分孩子似的童真,也暗示了母親恢復單身後無需再避諱男女間的肢體接觸。而蓮子表露出的抗拒反應,恰似是枝裕和《奇蹟》中同樣經歷父母離異的兩兄弟——在電話中互相通報父母近況,防止他們喜歡上別人。這一插曲也能看出南沙強勢的性格,側面印證了父親被趕出家門的「事實」。隨着劇情推展,南沙打破自己訂下的規矩,要蓮子幫忙完成家務;無獨有偶,父親賢一也隨口誆騙蓮子自己正在開會,讓蓮子愈覺委屈。反觀蓮子嫻熟地料理家務事、準備晚餐。電影以小孩的天真、成熟,對比成人的虛偽、不守信諾。母親赤手敲破浴室玻璃,與蓮子和同學在課室內互搧巴掌,也可互為對照。這也許能夠證明,成人和孩子並不存在根本上的不同,而似乎只有年齡上的差別。成人並沒有像我們期望中那樣,隨着年月推移在心智和道德上變得成熟,而只是變得更世故圓滑。


蓮子想像以衣櫥連接父母家,透露出一種跳脫的空間觀念,以略帶挑釁的態度對抗着大眾所認可的世界觀。蓮子千方百計使自己的世界復歸原樣,實行各種作戰計畫:把自己鎖在浴室、偷偷訂酒店迫使父母見面。《搬家》劇本由奧寺佐渡子創作,從中能看出和另一作品《夏日大作戰》相似的主題——年輕的主人公制訂作戰計畫,努力修復毀壞的世界。不同於浪漫奇瑰的動畫,現實生活裡,蓮子天真的世界觀,終究抵不住現實的空乏殘酷,讓我們深深體會到孩子嘗試干涉、挑戰成人世界的無力感。


火的意象,首先出現在父親和蓮子燒掉舊物時。那兩張燃燒的全家福,寓意父親決意放下,與過去決裂。但蓮子仍天真地相信着挽回的可能,把照片從火堆中救回。電影尾段,父親獨自在山上眺望遠處的煙火,背後是空蕩蕩的電單車後座,明確地展示了賢一最後的選擇。


另一邊廂,蓮子親眼目睹祭典中人們焚燒稻草。火光照亮瞳仁,她終於見證了曾經存在過的事物是如何毀滅,意識到世間一切皆有被燒毀的可能。紀伯特(Jack Gilbert)在寫給亡妻美智子的詩集《烈火》中說:love is one of many great fires//love lasts by not lasting。愛熱烈如火,因此難以長燃。這位美國詩人寫道:「只有重新定義早晨,我們才找得到緊跟著夜的早晨。我們突破婚姻而進入婚姻。因為堅持愛我們毀了愛......必須忘記星座我們才能看得到星星。」(陳育虹譯)對蓮子來說,唯有重新定義幸福,她才能找到幸福。因為塵世間的幸福,終究不是永恆不變的。


來看看紀伯特在〈失敗與飛行〉裡怎麼寫婚姻:


他們怎麼能說

婚姻失敗了?像那些人

從普羅旺斯回來(當時那兒叫普羅旺斯)

說:那兒很漂亮但食物油膩。

我相信伊卡洛斯在墜落時並沒有失敗,

而只是到達了他勝利的終點。


(柳向陽譯)


對蓮子來說,父母的婚姻就像湖中著火的龍船一樣無法挽回了。蓮子終於了解到燃燒過的事物無法回復原樣的必然性,正如那張她努力挽救的全家福。「為甚麼要把我生下來?」蓮子困坐在浴室中,不禁質疑起自己存在的意義:也許自己的出生根本是個錯誤?但其實家庭的破碎、夫妻反目,並不代表存在過的美好盡是虛妄。與其將當初的溫暖全盤否定,貶抑為虛情假意,不如理解為一段飛翔的結束、一次降落。比翼鳥也有落地之時。隨着雙腳觸地,情人分道揚鑣,從此天空上的種種美景只能在記憶中勉強拼湊出來。


最後說說森林。對習慣在城市中生活的人而言,置身於森林意味著暴露在危險和不確定性中,與前半段舒適、熟悉、有條不紊的家居環境恰成對比。錯綜複雜的林徑迥別於街道和房子,彷彿對應著成年的迷惘與童年的澄明。成長中的蓮子第一次脫離了家庭的庇蔭,被陌生的不安感包覆著,同時又體驗到冒險的感召和孤獨帶來的興奮感。沒有地圖,蓮子必須自己尋找出路。


幽暗的森林也象徵着蓮子受困於痛苦之中。瑞典大詩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ömer)在〈牧歌〉中寫道:「我繼承了一座黑暗森林,但今天我走在另一座森林裡,一座明亮的森林......我領有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陳黎譯)繼承一詞,恰似蓮子無法干涉父母離異,在命運面前使盡渾身解數,依舊無可奈何。但她最終找到了出路。穿越幽森恐怖的樹林,眼前景象豁然開朗。電影結尾安排了一場蓮子的成人禮。蓮子擁抱過去的自己,向她大喊:「恭喜你!」一句恭喜,既是恭喜過去的自己經歷過那些美好,也是在恭喜現在的自己終於坦然接受美好的毀壞。從備受袒護的孩子,成長為直面世界的成人。從任性地希望一家人回復從前的模樣,自私地渴望挽回父母破碎的婚姻,到學懂接納,這才是搬家(move on)的真實意涵。


在自然中,我們得以窺見世界運行最原始的樣式,幫助我們理解那些在愈趨複雜、愈注重實在和效率的時代裡,更顯得虛無飄渺的東西:時間、愛、記憶......故事最後蓮子終於釋懷,不再執着於過去,宣示要向未來前進。也許回憶真的如老先生所說——忘記了更好,要記住的事,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蓮子走出了自己繼承的黑暗森林,漫步在一座明亮的森林裡,領取到遺忘大學的畢業證書。就像真正的大學一樣,這張畢業證書也是需要努力和時間的沉澱才能拿到手。只不過,這次的考題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繼承的那座黑暗森林,在不斷的檢驗和塗改中,領悟出合適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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