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過雙城記

書評 | by  箋箋 | 2023-11-02

在上海南京路上,售賣特色禮品的小店仍會使用美女月份牌的海報和包裝,直到現在,這些秾豔時髦的女郎依舊被認為是海派文化的象徵。一天從南京路經過,瞥見一家賣雪花膏的小店貼著一張印刷模糊的招貼畫,兩個女孩在花團錦簇中依偎著,她們穿著一式的旗袍,手中捧著花,光是看已經覺得粉香陣陣。這是廣生行為自己的化妝品牌「雙妹」所設計的廣告畫,風靡一時,看到她們,人們會想到舊時的上海。可這陣香風,實則是從香港吹來的,一瓶「雙妹嚜」花露水,也盛放了滬港雙城記的一段往事。


1898年,廣東人馮福田在香港創建了廣生行公司,「雙妹」是廣生行的一個化妝品品牌,最負盛名的是它的潤膚霜和花露水。五年後,廣生行在上海也設立了發行所,之後更是建了分廠,在滬港兩地都興盛起來。而廣生行的廣告,總是吸引無數人的眼光。馮福田邀請當時的廣告畫名家為其創作宣傳畫,品牌名叫「雙妹」,所有的畫面都有一雙親昵的女子。她們不僅有月份牌美人慣常的美豔,在新潮的時代中,畫中女子不少剪著短髮,代表著知性的新女性。因而雙妹牌在太太小姐中相當風靡,在清芬中夢一個更理想的自己。


除了在視覺上讓人印象深刻,「雙妹嚜」也是更「宜室宜家」的國貨,本土品牌讓人親近,廣生行在亂世中亦多次為國發聲。然而一度的輝煌到了今天,大多數人看到這些廣告畫不是覺得懷舊,就是覺得是代表上海的旗袍美人,雙妹的香港身份,已經退縮至銅鑼灣樓上的小小一間鋪子。曾經滬港一體的關係,在公私合營浪潮中,像壁虎切斷自己的身體。


因著雙妹嚜的香港血統,它偶爾作為故夢的香氣出現,也多出現在香港作家筆下和港產影視作品裡。李碧華為它寫了一篇散文和一篇小說,都叫《雙妹嚜》,幾乎可說為之作傳。散文〈雙妹嚜〉收錄在文集《鏡花》裡,那是李碧華在豆腐塊文章中用意精雕細琢的一個時期,她寫雙妹嚜,「是三十年代,全國女子一齊作的綺夢。」「像可樂瓶那種幽幽的綠,像一頭貓在靜夜裡的眼睛。而商標,沒用過也見過,一直流傳至今,成為一種巧笑倩兮的靜定的魂。永遠有兩個不知是甚麼關係的女子,曖昧地依偎相擁。」


李碧華後來在小說《雙妹嚜》裡,為她們的關係寫了一段旖旎悲涼的猜想。故事裏的嬌婆陳桂嬌,年輕的時候到香港茶樓做女招待,妙齡女子好相貌,逃不掉被茶客動手動腳,她性格烈,會拿熱水澆他們。一次遇到厲害的,是一個出道早的姐妹喚程妙英替她出面道歉擺平。妙英不僅幫她,還帶她到胡文虎花園玩,桂嬌不小心把泡泡糖吞下肚,妙英同樣嚥下,說「我陪你」。還給她送雪花膏、爽身粉之類化妝品,這瓶花露水就是妙英相贈。


可是桂嬌傳統,想嫁人。妙英反應很大,說你終會被男人傷害,不如我們一同梳起,攢錢買樓寫你名。桂嬌反而被她激烈的愛嚇到,妙英只能死心,臨別,送她一瓶雙妹嚜的花露水做結婚禮物。桂嬌到了澳門不久,就聽聞妙英也坐上去澳門的大船,人沒到澳門,途中抱著一瓶花露水跳進海裏。沒人知道她是生是死,桂嬌因此而悔婚,直到如今已至老年,還在等待。她把花露水放到藝術中心的舊物展會上,希望借此能叫妙英看到,可最後等來的,是看到鎖到玻璃櫃中的瓶子,廣告畫上的女子生生被撕去一個。


奇情小說向來是李碧華的拿手好戲,在結尾讓讀者心中一凜。她也慣常地在一個短篇的篇幅內,讓茶樓、胡文虎花園等陳跡露了個面。後來劉嘉玲楊采妮演了電影《自梳》,電影改編自一位叫小唐的作者的小說。不知道作者是不是被《雙妹嚜》影響,可對照之處頗多,像換了一個大時代的溫情版,地跨兩國。


說回李碧華的小說,她這樣描寫嬌婆拿來展覽的花露水:「招紙上兩個穿旗袍的女子,梳劉海直發,依偎相擁,一個把手擱在另一個肩上,各踏鮮豔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注明『廣生行有限公司』。」按圖索驥,很容易就知道說得是哪幅海報。兩個女子旗袍新式,其中一位閑閑握著一束花。這幅畫出自「月份牌王」關蕙農之手。關蕙農生於美術世家,自小學習西洋畫的技法,後又拜師學習嶺南派水墨畫。從廣東南海到香港後,一面為公司作畫謀生,同時向月份牌大師馮潤芝學習。當時上海的月份牌廣告已非常風靡,關蕙農在香港帶起這陣風潮。這張海報中,遠處叢林點染有水墨風味,湖景和樹林的存在又加強縱深感。


關蕙農為雙妹嚜設計月份牌廣告不假,可小說中提到的這幅畫是否真被用作花露水的招紙呢?一百多年過去,雙妹各款產品的包裝也幾經改變,如今市面上的花露水瓶子廣告畫,是一對穿著印花長旗袍、鬢邊簪花的少女,她們佩戴時髦的長耳環,一個抱著一捧雛菊,一個提著花籃。這張畫應該也是現下最為人所知、也最常見的雙妹嚜的海報,也是出現在上海南京路上的那張。而這幅海報的作者是杭穉英,同樣是一位對國畫和西方繪畫技法皆有研究的美術家。而再往前看,雙妹嚜花露水瓶子一直用的是較為樸素的商標圖——兩個著長襖褲的女子,一個穿淺粉,一個穿淺藍,粉衣女子手拿一支玫瑰,藍衣女子手中是一瓶花露水,她們的另一只手牽在一起,現在雙妹嚜的一些產品,包裝上仍在使用這張招貼畫。關蕙農那張短髮女子的畫,似乎只作為廣告海報使用,而未被用在包裝上。


1956年後,親昵依偎淺笑的廣生行雙妹嚜完全退出了大陸市場。在滬的廠子改了名字,和其他幾家化學品廠合併,就是後來的上海家化。雙妹嚜雖然不復繁華,在香港的故事總是沒斷過的,是舊日風情的點綴。我猜想它的懷舊味濃,或許還因為塘西風月的綺靡香中,少不了花露水的芳魂。1903年,香港政府把妓寨統一遷往石塘咀一帶,酒家戲院應有盡有,繁盛一時。花國阿姑應紙陪客時,會給恩客一方撒上花露水的手帕擦臉,以示跟一般的小白毛巾不同。有些阿姑在此基礎上加做文章,在手帕邊墜上鈴鐺,香味清芬之外,還聽著叮噹悅耳。相熟的客人,就叫「毛巾老契」。如今塘西的金粉早已散去,花露水香是舊日精魂。李碧華寫塘西前世今生的《胭脂扣》裡,永定眼裡從陰間返來的如花:「她不知自哪兒取出胭脂,輕勻粉臉,又沾了一點花露水。一時之間,我聞到廿多年來未曾聞過的香味。」而那已經是八十年代。


後來在亦舒的短篇《遇》裡看她寫女主角在睡前擦了點雙妹嚜痱子粉,為了做一個張愛玲小說般的夢;在TVB劇《同撈同煲》中,郭晉安和馬國明梳了麻花辮,捧花唱跳宣傳「孖妹嘜」花露水。確實想不到,還有甚麼是比它雙生花的笑臉更容易被記住的懷舊道具,且依然在香港散放著它的花香。


2010年,上海家化推出了一款護膚品,叫「雙妹」,石榴紅的瓶子,包裝上有兩個看起來現代得多的燙髮女子貼著臉,宣傳是老品牌的回歸。香港的雙妹,在書局架上,在自己小小的鋪子裡,沿用著自己的粉藍姐妹和月份牌美人。李碧華的小說裡,相依的姐妹被撕挖掉一個,雙妹嚜的滬港雙城記,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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