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線神經．絕望貝果．媽的第三眼：《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狂想曲

不論你喜歡與否，《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港譯︰《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確實是 2022 話題作，雙導演 Daniels 將近年被英雄片玩爛的多重宇宙套路，以實驗性的剪輯重新演繹，教人腦洞大開。儘管迷幻異色的糖衣包裝下，難免因為照顧主流商業片觀眾口味，以致電影離不開「一家人齊齊整整」的舊酒新瓶，不過無處不在的電影彩蛋，以及傾巢而出的性別、存在 vs 虛無主義、老莊哲學、各種東方宗教與神秘學符號，能帶領觀眾飛到另一個維度思索宇宙、存在等命題，不失為上乘之作。

（按︰本文含劇透，宜觀影後閱讀。）

無限疊加的神經刀

台灣片名提綱挈領的「多重宇宙」（multiverse），即平行宇宙（parallel universe），在影視文化中絕非鮮見。在 Marvel DC 超級英雄片橫行的年代，片商以此理論為金鑰，將置身不同宇宙的英雄串連起來進行超時空大亂鬥，比如《洛基》、《蜘蛛俠︰不勝無歸》、以及近期上畫的《奇異博士2》，已成為一種勢不可擋的科幻潮流。不過近年將因果律、祖父悖論包裝，引領觀眾反思人倫、存在與哲學命題的神作，則要數到日本 ACG 《命運石之門》，以及美國動畫《Rick and Morty》，它們的內核比 Marvel 實在 Marvellous 太多。

說回《媽的》，很多人都會同意，Daniels 創造的奇異女俠楊紫瓊，實在向食髓返尋味的奇異博士 Benedict Cumberbatch 狠狠打臉。《媽的》以美籍華裔移民、洗衣舖老闆娘王秀蓮 Evelyn 的一天（打理家頭細務→到稅局面試→回家搞派對）作為元時間線，穿插童年、過去，以及穿梭於多重宇宙的碎片式敘事。秀蓮因被稅務局「查水錶」，意外踏進一片異質空間，來自α宇宙的「老公」偉文（關繼威飾）踢爆，這位面對中年危機，家庭陷於分崩離析的大媽，原來是宇宙中千百萬分之一機會的天選之人﹐擁有拯救宇宙的能力。奇異女俠的任務就是打怪，打敗企圖毀滅世界的渾沌魔后「豬鼻土炮姬」（許瑋倫飾）。

在偉文和一眾領航員的引領下，秀蓮做盡一切極盡荒誕的行徑，比如是用紙片割破指間的軟肋、爭奪假陽具「屌打」男人、跟仇敵稅務局阿嬋說「我愛你」（差不多每一項都是伏筆）等等，用以激活α宇宙已故統治者秀蓮開發的宇宙跳躍（verse-jumping）技術。意識不斷在各個平行宇宙中遊走，難免會為她帶來 jet-lag 的水土不服，變得經常 hang 機和呆濟，我認為可以解讀為︰每一次時空跳躍實際上是一場精神自肉身的解離﹐她的破碎鏡像暗示出一種《思．裂》式的精神錯亂，她無法自控，可能是跳了掣。

似是致敬《2001 太空漫遊》的太空艙裡頭，局中人作出選擇而衍生的分岔時空，創造出一個像腦神經一樣錯綜複雜的雷達系統，電腦作為人腦的一種隱喻，虛擬與現實的交錯，繼《Matrix》系列在此作延伸下去，使我不禁設想︰多重宇宙中的秀蓮，京劇連環變臉式的急速蒙太奇，是否多重人格的變換？偉文透過耳機傳達給她，常常跳線的指令，是不是幻聽？多重宇宙中的救世女俠，以及一屋假想敵，會否只是救世主情結作祟的精神病患者（psychotic）秀蓮，神經失常創造出的瘋狂妄想？

當然，以上只是我的一己猜度。但電影無疑帶領觀眾進入一種莊周夢蝶式的哲學思索︰本體是變成莊子的蝴蝶，還是夢中變成蝴蝶的莊子？秀蓮的本體是α宇宙已死的女魔頭，是最廢宇宙中的洗衣舖老闆娘，是雨夜後巷裡翻拍《花樣年華》的女明星，還是練就一身好武功的薄餅店小薯？若秀蓮真是一名解離症患者，原人格並不一定是主人格（正如α宇宙女魔頭已死），她並一定要否定、殺死其他人格，她可以學會接納自己的病，與之共存（co-existence）。

洛比桑的科幻動作片《LUCY》也有相類的設定，女主角透過超能藥（暗指迷幻藥 LSD）使大腦完全開發，解放了軀殼，意識自由流動，超越人類文明所能解釋的範疇，將時間玩弄於股掌之間，變得「無處不在」（I am everywhere），如同《媽的》秀蓮得道以後，能自由遊走於多重宇宙之間，甚至有能力化身恆河沙之中，一塊超越時間的石頭，滾下山坡，叩問存在的意義。是物理學，是形而上；是超能力，還是有病，the answer can be everything。

Everything Bagel, Everlasting Nothingness

電影的主要衝突來自母女的二元對立（母－女；異性戀－同性戀；保守－開放；authoritarian-hedonist），隨劇情推進，純白無垢的未來聖殿裡，一身穆斯林服飾的秀蓮（是否就楊紫瓊的大馬背景幽她一默？）終於碰上混沌魔后喬伊（造型有 Bjork《Homogenic》既視感）。黑化的喬伊企圖將虎媽拉向絕望的虛無主義深淵——「我們自以為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其實只是原地打轉。」人被異化成一部洗衣機，質疑存在的必要。世代之爭、出櫃危機是表徵，底蘊述說的是在科技與自然激撞，人們丟掉信仰和傳統價值，政治和道德體系崩潰的後千禧時代，特別是在年輕人心中萌芽的 existential crisis，以及「垮世代」（beat generation）的回歸。

虛無是一種對宇宙真理的宣稱，活著無意義，面對荒誕的生命，只有自殺才是真正的解。喬伊選擇逐步走向自毀﹐更邀請母親一同自殺。劇情揭穿這是元和α宇宙的秀蓮種下的禍根，要償還的業報。異世界的「最終boss」竟是女兒；電影中的麥高芬（MacGuffin），毀滅宇宙的大殺傷力武器「黑洞」竟是一枚貝果……生命就是如此荒謬。

可愛膠眼仔　太極的智慧

除了黑色貝果，不論是秀蓮看得瞠目出神的圓筒形洗衣機、單據上的多重圈圈、瞎眼花旦背靠的圓、水果宇宙的菩提子、薄餅店員手中彷若命運之輪的薄餅、藍帶廚神刀尖上的雞蛋、兩顆小石頭、電影海報類近佛畫的圓光和法輪、另一款海報密集恐懼式的塑膠眼仔（googly eyes）、宇宙間碰撞的行星⋯⋯似乎都在提醒觀眾，象徵永恆、循環或完美理型的「圓」是重要的意象。

第一，眼仔是貝果的對倒。未覺醒時的稅局阿嬋額上的符號（相對秀蓮的第三眼），不就是喬伊頭上頂著的圓髻，那個黑色貝果？若在白紙上畫一個黑色貝果（外黑內白），不就是眼仔（外白內黑）的顛倒變體嗎？因此，若說貝果是虛無以及對人生意義的全盤否定的象徵，而眼仔就是一種創造的象徵︰人生本無意義，意義是每一位看官自己賜予。我同意此作的力量，是要將虛無主義的絕對權威拉下神壇。

第二，眼仔是太極的變體。黑白結合的眼仔，酷似近年隨嬉皮文化復刻，再度在西方流行的東方哲學與太極圖。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眼仔，就是太極，就是萬物化生。秀蓮把眼仔貼在眉心，打開第三眼，呼應「百分之十神話」（認為常人只開發了腦部的百分之十）神秘主義認為可以透過冥想、打坐等方法打開第三眼，迎來大腦松果體的完全開發，發揮人類未知的小宇宙；也如印度教的濕婆一樣，第三眼象徵毀滅與重生。歷盡艱辛與迷失，頑石秀蓮終於參透了真理，得道，開悟，放下執迷，離苦得樂（joy），以有形之劍（尾指神通）御無形之氣，用幽默化解宇宙一切苦難︰她化身《刀槍不入一僧侶》（Ideas are bulletproof 的 cliche?），防暴警察槍管開出鮮花，與宇宙罪犯王氏家庭一起派對；也可在熱狗香腸宇宙裡跟愛人吮手指做愛、用兩隻小腳掌彈琴。

第三，眼仔（道）早已存在身邊，就如房間裡的大象，只是心盲的她不願看見。眼仔初登場於家中暫托的客人衣物上，被她發飆一把丟掉；隨劇情推進，我們了解到眼仔是偉文買來逗她笑的玩意。太極由陰陽組成，一如睇落「鳩流流」的偉文，實際也如水一般，以溫柔化解了不少危機，以柔制剛。陰柔（feminine）的他在《花樣年華》宇宙告訴陽剛（masculine）的她，她不解的溫柔是他的生存之道——溫柔不代表懦弱，在殘酷的世界裡，他始終願意相信良善。

電影教會我們的是「物極必反」，既不需要像秀蓮執著功名成就而壓垮，也不需要像喬伊走向頹喪和自毀，可以像那藍帶廚師拜師於五星級沅熊，批大郤，導大窾，找到逍遙自在的不二法門，使失序的宇宙或人生重歸平衡。不妨參考《道德經》這段︰「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 ，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 ，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常有，欲以觀其徼 ，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靜默的瘋狂石頭記

不少論者都笑言導演們可能嗑了些甚麼，導致有這部 trippy 至極的電影誕生，或許可在石頭一幕找到啟示。除了致敬《紅樓夢》aka 《石頭記》，筆者友人大膽猜想︰兩塊石頭，two stones，是否 too-stoned 的雙關語？字幕打上「rock」大石，但用以形容小石塊的明明是「stone」，難道是一種精心設計的文字遊戲？不論這是否兩位 Daniels 的原意，也令人會心微笑。（Oldest Objects 的 alliteration 又有兩個圓形。）

觀乎網上不少影迷也同意，「石頭記」是意境最高的一幕，（如果以「石頭記」收尾，更能呼應道法自然的意境，言有盡而意無窮。）巧妙利用靜默的力量，恰巧在過載且蕪雜的電影中給予觀眾數分鐘喘息和靜心的空間（當然不是廁所位）。石頭母女在大峽谷展開一段關乎人類文明和宇宙的對話，後來石頭喬伊縱身一躍滾下山崖（呼應了α宇宙甘願被貝果吞噬的喬伊），石頭秀蓮一起滾下山崖，滲透著 let-go 的智慧。靜觀大千世界，做一塊搖滾石頭或那紅衣 punk mom，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或許這樣，每天推石頭的薜西弗斯就能超然物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