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醒來,台灣人與古巴人全部對調位置——從未來回首的黃崇凱新作《新寶島》

書評 | by  沐羽 | 2021-07-16

在2017年出版《文藝春秋》後,再經過數年在字母會計劃裡的歷練,台灣作家黃崇凱在今年5月交出了新作《新寶島》,由春山出版。身為字母會計劃裡最年輕的一員,數年前也代表台灣前往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他,正身處在小說創作者的壯年階段,而《新寶島》正是一部成熟的野心之作。

《新寶島》的設定乍聽簡單,但暗流風起雲湧,它有著像是荷李活電影般可以用一句話來總括整個故事的優點:「在2024年的某天,台灣人民與古巴人民全數交換了」。2300萬台灣人到了古巴,1100萬古巴人到了台灣,一夜之間,天下大亂,歷史稱為「大交換」。然而,在設定之下潛藏著的是近半世紀以來的國際關係角力。黃崇凱受訪時曾說,台灣與古巴就像是鏡像存在,在冷戰架構下,台灣隨著美國而古巴隨著蘇聯,兩者都在敵人的險要處;冷戰結束後中美關係交惡,古巴與台灣跟兩大國之間的關係又是曖昧不明,只能隨著大國的政策見步行步。


眾聲喧嘩下的「大交換」,疊加無數敘事層次


如此一部野心之作,其宣傳方法也是與別不同。除了講座、對談跟專訪外,《新寶島》在尚未出版前就經歷了一次「封測」,概念來自線上遊戲的封閉測性。黃崇凱邀請了有興趣的讀者深入討論書中的內容,並主持兩場讀書會。而他在不同訪問裡都分享了這場封測的部份讀者回饋:由於不太理解古巴歷史,要一邊讀一邊Google;寫得又深又難,閱讀時屢屢碰上障礙。


封測玩家們指出的其實是《新寶島》這部野心之作最主要的兩大難關:一)兩地歷史本身已經足夠複雜,混合起來更是難度暴增;二)在敘事上,採用的方式是一層蓋著一層,虛構的層次又厚又經常翻轉,就如黃崇凱在訪問中說,討論這本書時不用害怕爆雷,「可能大部分的人都撐不到那一章就放棄了」。

一層蓋著一層的敘事模式,換句話說即是採用了眾聲喧嘩(賀景濱語)的書寫方法。使用這種方法的原因是,「大交換」過後涉及的問題就有衣食住行、能源問題、法律問題、緊急事態與例外狀態、醫療系統、勞工、網絡、文藝、宗教、學校、原住民與漢人關係等等。當然還有該不該搬回去的問題,如果人才是國家的靈魂,那麼既然全部台灣人都在古巴,不用再害怕軍機繞台了,回去東亞還有意思嗎?但土地又是人的根本,對台灣原住民來說更為關鍵。這些問題同樣可以套用在古巴人身上,在台灣島上雖然不用花大筆錢弄基建,卻又要重新適應。在如此多的問題底下,這場「大交換」就難以採用單一視角式的線性敘事,因為就算主角是總統也好,也無法一邊處理國事一邊搞文藝活動,順便在古巴繼承台灣牛肉麵和拍Vlog遊記。


【字遊行.古巴】夏灣拿日常



所以,《新寶島》以多個短篇故事的方法來書寫,讓人物交錯地將整個大交換的狀況顯示出來。如果我們以架空歷史小說的角度來作一點爬梳,陳冠中的《建豐二年》也是多個以人物為核心的短篇構成,艾力克.菲耶的《巴黎》(Parij)也採用多個敘事角度。人多則勢眾,眾聲喧嘩的激蕩才可以把時代的脈搏盡可能地顯露出來,這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S.A. Alexievich)在多部非虛構作品中向我們表明的一點。而虛構亦可借鑒這一點,使世界和人物交纏時顯得更為立體。

但黃崇凱並不滿足於此,於是在多個故事串連起來的模式當中,還加入了紀錄片與文藝創作的元素。在《新寶島》中,有位紀錄片導演採取雙線並行的方法拍電影,他既在拍一部電影,又用紀錄片的方法描寫演員們交換到古巴後的生活,以及就地取材拍電影的困難。電影以外還有小說,有位作家在「大交換」後寫了一部小說《中國夢》,這篇小說採取了跟《新寶島》不一樣的排版來突顯異文本的差異,故事內容是假設交換的不是台灣跟古巴,而是中國跟美國會發生甚麼事。小說過後,黃崇凱又虛構了一篇書評和一場讀書會來分析這個異文本,描繪在「大交換」後的藝文活動。

《新寶島》就像一部構思完備的設定集,提供我們想像抑或二次創作的可能——交換過後的我們會怎樣?由於國際關係與重建過程等設定在書中佔據大部份篇幅,我們很容易就能設想人們在那裡如何生活。戲裡我們會就地取材賺大錢嗎?還是等候政府安排,回到原居地?戲外我們又能借鑒這樣的設定,香港可以跟哪裡交換(在《新寶島》中的《中國夢》裡,香港島沒有動,但不知道九龍新界有沒有被調到美國去),交換過後又會發生怎樣的事?


反思必然過早或遲到,重要的是此刻行動

《新寶島》的設定跟概念都是華文小說裡難得一見的題材,甚至可以說是讓人腦洞大開,它的視野與創新度並不常見,在近年的創作中也是一股異流。但在這種特殊底下,我們亦可觀察到它與近年轉型正義思潮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可以在小說的敘事方法上觀察得到。簡單來說,儘管時間線到達了2024年,但小說中大部份的敘事方法,都是回憶。

大交換後過了幾年,角色們碰面時回想過去的事:最初交換時陷入恐慌、地方首長不知如何處理、大家圍在咖啡館附近就地取材煮咖啡喝、兩國政府討論該互相換回來還是留在原地等。在書中讓虛構的世界變得更複雜更多層次的〈中國夢〉小說書評,或是紀錄片的拍攝等等,都是一場場往後看的過程。與新寶島隔岸遙看的,是一次又一次被舊寶島召喚的回憶。

這些記憶的再現,又或是交待「大交換」後的衣食住行問題時,黃崇凱大多時候使用的敘事方法都是對話、回憶與回顧。在小說當中,對話可以用來塞,可以天南地北,可以交待看法到一個段落時搖了搖頭,揮一揮手,上個廁所或是互相吐槽等等,讓作者在交待大量的設定時有透氣位。與此同時,採用回憶與回顧等等的敘事難度不會太誇張地高,畢竟《新寶島》的讀者未必是國際關係的專家,就算是哲古華拉的粉絲,也未必知道卡斯特羅過後的古巴發生過甚麼事。用對話等等方法是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

換言之,《新寶島》是一部往後看的小說,更精確一點來說,它處於架空的未來,回看著亦真亦假的往事。它凝視著百年來受壓迫的原住民、白色恐怖時期、以及政黨輪替的歷史,並將之置入虛構的未來,讓人在一個更客觀的遠方思考過往的問題。思考歷史問題時,借用在《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中同為字母會計劃的童偉格與胡淑雯所言:回顧必然是過早完成的,因為更多史詮仍待沉澱;回顧也必然是遲到太久,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無數歷史已墮虛無。

一切都必然同時地過早或遲到,因此,重要的是在此刻採取行動。《新寶島》中的人物群像,全在未來的「此刻」當下思考「過去」,並計劃著未來該如何負重前行。由此,無論故事的敘事維度有多厚多複雜,它的核心亦可還原至此,一場上升到國家層面內省的過程,或潛入至個人層面思考與他人尊重互助。只要我們把《新寶島》置入轉型正義的思考中,便可看見在架空歷史書寫與創作技法以外的,能歸納進台灣文學史脈絡的亮點。要成為新造的人,就要回顧過往的經驗並依靠它在當下作出突破,只要緊握著回憶並展望將來,也許黃崇凱心中美好的「新寶島」,就能完美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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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其他文章

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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