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張愛玲分重作】葡萄仙子和其他

書評 | by  邁克 | 2020-10-07

馮睎乾不辭勞苦整理張愛玲晚年未完成的散文《愛憎表》,讀者有幸再一次漫遊祖師奶奶的童年和少女歲月,夕陽無限好的unplugged版在手,除了可以對照《私語》和《小團圓》,還能够找到種種夾縫裏的小趣味。譬如第一章不動聲色提起《葡萄仙子》,我就精神大振,像光天化日抽了一口鴉片煙:


「每天黃昏我總是一個人仿照流行的《葡萄仙子》載歌載舞,沿着小徑跳過去,時而伸手撫摸矮樹,輕輕唱道:『一天又過去了,離墳墓又近一天了。』」


《葡萄仙子》是中國流行曲之父黎錦暉一九二二年編寫的兒童音樂劇,二七年上海盛大公演,生逢其時的張可能是座上客,或者大人買了唱片,留聲機日播夜播,耳熟能詳倒背如流。儘管《談音樂》開宗明義宣佈「我不大喜歡音樂。不知為什麼,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回憶最誠實,她的念念不忘,迴響盡在小時候熟悉的旋律裏——甚至正因為悲哀,「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應了只是當時已惘然。


《金鎖記》姜長安的主題曲是《Long Long Ago》,宣告初戀無疾而終,相親那天的甜美沒齒難忘,權充媒人的長輩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長安在穿衣鏡裏端詳着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的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那個天女散花的定格,原來還有這麼一個出處。受過福樓拜教誨,我非常迷信「包法利夫人,是我」,所以一直認為張小說的少女角色多多少少疊着作者影子,《半生緣》的曼楨,《創世紀》的瀠珠,《花凋》的川嫦,《心經》的小寒⋯⋯既然長安與她共享同一記憶,當然載着她的體溫和神經線。


類似場面出現在《雷峯塔》,表演歌舞的重任移交給無名無姓的臨記,曲目也換了,這是趙丕慧的中譯:


「晚上和老媽子們坐在洋台,低頭就看見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圍坐着看一個小女孩䌽排學校的戲劇。她穿洋裝舞着,頭上一個金屬髮圈,在眉毛上嵌了個黃鑽。她一會飛過來一會又蹲下,拉開淡色的裙子,唱着《可憐的秋香》。」


《可憐的秋香》也是黎錦暉作品,《雷峯塔》抄錄了第一段,尚未轉入正題就戞然而止,後面與小說內容接軌的兩段沒有了:「月亮他記得,照過金姐的臉,照過銀姐的衣裳,也照過少年時候的秋香。金姐,她出嫁了;銀姐,她出嫁了。秋香有誰愛你呢?有誰娶你呢?…金姐,她兒子好;銀姐,她女兒好。秋香你的兒子呢?你的女兒呢?」現在你知道,張為什麼再三寫何干從筷子推測命運的故事了吧?「筷子抓得近,嫁得遠;筷子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最大的恐懼是「住獨家村」,惘惘的威脅一早就盤踞在角落。


《愛憎表》裏引的兩句《葡萄仙子》歌詞,完全不像兒歌風格,我上網搜索,居然找到大中華唱片的錄音,可惜年月久遠,「嘔啞嘲哳難為聽」,徹頭徹尾教人想起《談音樂》說的「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裏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聽來聽去沒有一步步邁向死亡的足跡,也想像不出滾滾滾滾的露珠,和落落落落的雨點,怎會一百八十度奔往沒有光的所在。那顯然是張心上的一個疙瘩,頗具《紅樓夢》「聽曲文寶玉悟禪機」的意趣,一九七六年寫給鄺文美的信上提過一次,九十年代初散文又提,簡直是《愛》寫的「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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