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感到身體的內部長出了一個生機勃發的洞,那裡再也沒有隨著時間被甚麼填滿,只是一天比另一天更空,那並不是因為失去而來的痛苦,而是比痛苦更深沉的疑惑,我總是容易受驚,腦內有一把聲音常常在提醒我:「不要善良!」
關係過去以後,留下的遺骸呈現了它本來的面貌。
我一直以為,善良是支持著我的身子的某一根肋骨。不過,一個徹底地良善的人,並不會有「善良」的概念。正如,當夏娃仍然在伊甸園裡的時候,並沒有善或惡、羞恥或純潔、對和錯等所有二元對立的觀念,直至她吃了樹上的果子,放眼所見,一切都變了樣子,痛苦自此展開。死亡進入了她的世界。人的生命總是從血肉模糊的真相開展。以此為起點,夏娃因為罪惡而狠狠地活了一遍。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常常想,人和人之間為甚麼要進入彼此的關係?究竟是為了無法忍受存在的空無,還是為了緣份或業報,為了清算他們之間生生世世累積下來的糾結?後來,有一段更長的時間,我後悔選擇了進入一段關係,冒了一次巨大的險,深入了生命的核心,看見了自己和對方醜惡的面相。我懷疑,善良並非一種選擇,而是一種能力,如果,一個人並沒有如蛇般的靈巧,即使善良如鴿,還是很快會被更龐大的猛獸獵食。
當我拖著身體內那個日漸膨脹的洞,跟靈魂治療師S見面,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告訴她,被我壓在腹部最底層的憤恨。「我想殺掉那個人。」我對她坦白,但我無法這樣做,因為我到底也是個良善(而且軟弱)的人:「可是,我可以殺掉的只有我自己而已。」我知道,那是時常痛楚的根源──以往,我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猙獰而瘋狂的一面,無論我如何撫慰,這一面並沒有縮小而是愈來愈巨大。洞的擴張,並不是因為我遺失了一段關係或某個人,而是,我失去了某個自我認同的部份。
S聽了我的話後,只是放聲大笑,五官美麗地綻開了光彩,定晴看著我說:「你看你,能量多麼膨湃,想要行動,想要殺掉一個人。」我呆了。有一陣子,我不明白為何S沒有像我那樣批判我自己,她只是不帶評斷地指出那是一種沒法得到釋放的力量。
過了很久之後,我漸漸領略,一直所緊守的「善」也可能是一種惡──當我以善的標準評定別人,因為他沒有遵從我所以為的善,他便成為了我的敵人。或許,問題在於,我一直執著成為鴿子,而不願同時也成為蛇,如果世上沒有陰影,也就沒有光,如果善意無法穿透惡,那只是一種淺薄的愚昧。
善良是甚麼,邪惡是甚麼?褪去了字詞的空洞的殻,夏娃完成了蛇給她的練習,穿透表相,回到伊甸園。我慢慢地培養了一個習慣,當身子內的洞,膨脹得比我更大時,我便張開雙手使盡全力抱著我自己,很久很久,那時候,腦裡並沒有任何念頭,彷彿回到還沒有出生之前,那裡非常安靜,無生也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