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苦味:梁秉鈞(也斯)〈給苦瓜的頌詩〉和陳奕迅〈苦瓜〉

散文 | by  葉嘉詠 | 2023-01-05

梁秉鈞(也斯)〈給苦瓜的頌詩〉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距今雖然已超過三十年,但依然是文學界、學術界的集體回憶,甚至是香港中學中國語文課程的經典課文之一,影響至深。這首新詩發表二十多年後,黃偉文填詞、陳奕迅主唱的〈苦瓜〉同樣以苦瓜為題,不過表達方式各異,究竟兩者會帶來怎樣的視野和體驗?


人物與食物:「我」與「你」與「苦瓜」


〈給苦瓜的頌詩〉是「我」與「苦瓜」的對話,對話之中主要是「我」欣賞苦瓜外表醜陋但內裡清明、苦中回甘等特質,但對話中不只有食物,還有「人」,而這個人並不在詩中直接呈現,詩人透過「苦瓜」來寫人,達至「人瓜合一」的境界。〈苦瓜〉則是「我」與「你」的對話。歌詞首段:「共你乾杯再舉箸」、「盤中透著那味兒」暗示寫苦瓜,接著「就像你當日痛心她回絕一番美意/怎發現你從情劫亦能學懂開解與寬恕」,「你」已明顯是人,我們一起討論愛情、工作等話題。


〈給苦瓜的頌詩〉是人瓜合一的寫法,「你」既是苦瓜又是人,「你」的人生就是苦瓜的瓜生,達至一語雙關的境界,難度比較高。〈苦瓜〉則是「我」與「你」,即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比較常見。


苦瓜特點的描寫


〈給苦瓜的頌詩〉與〈苦瓜〉的主角之一便是苦瓜,所以如何描寫苦瓜便是其中一個需要關注的重點。〈給苦瓜的頌詩〉刻劃的苦瓜是頗精細的,而〈苦瓜〉也利用一語雙關的手法,既寫苦瓜又寫人生。


〈給苦瓜的頌詩〉從多方面描繪苦瓜的特點,例如外形:「人家不喜歡你皺眉的樣子/我卻不會從你臉上尋找平坦的風景/度過的歲月都摺疊起來」。新詩開首便將人物設定清晰,是寫老人,而且苦瓜的皺褶恰如老人的外表,而且詩句中雖然用雙重否定句式:「不喜歡」、「不會」,但形成「人家」和「我」的對比,因此,「我」能與「你」對話便順理成章了。此外,苦瓜的果核(「柔軟鮮明的事物」)、食療作用(「消除邪熱」、「解脫勞乏」、「清心明目」)都一一描寫了,苦瓜的內與外都描述得頗具體的。當然,最重要也為大眾理解的「苦」味,這首詩當然也提到:「你的言語是晦澀的」。老人說話不中聽,就像苦瓜的「苦」,形容貼切。


從外到內,從視覺到味覺,〈給苦瓜的頌詩〉的描述都是清晰明白的。至於〈苦瓜〉則著力在味覺方面,並由此帶出人生哲理,確實特別。


〈苦瓜〉的第二段歌詞:「今天竟吃得出那睿智愈來愈記掛/開始時捱一些苦 栽種絕處的花/幸得艱辛的引路 甜蜜不致太寡」,其中「睿智」、「捱苦」、「艱辛」便表達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人生智慧。不過有說苦瓜是「苦中回甘」,如果寫苦瓜也寫人生,從味道上來看,苦瓜的甘是指什麼呢?根據《漢典》,甘味是甜味,甘的另一種解釋是美好,所以跟人生「先苦後甜」的道理類比,是頗合適的,不過歌詞直接點明「甜蜜」便少了想像空間了。


接著的第三段歌詞仍然是寫苦瓜的味道:「青春的快餐只要求快不理哪一家/哪有玩味的空檔來欣賞細緻淡雅/到大悟大徹將虎嚥的昇華 等消化學沏茶/至共你覺得苦也 不太差」。「細緻淡雅」需要連接下一句的「虎嚥」和「沏茶」一併解讀。「細緻淡雅」是指苦瓜的甘味,但上一段已寫了苦瓜的「苦」、「甜」,這段還有「甘」,苦瓜味道的形容共有三次,有點重複了!「細緻淡雅」還有另一意思:人生態度。慢活又不強求名利,反襯我們講求「快」速的生活節奏。


意象


新詩經常運用意象來表達意思,〈給苦瓜的頌詩〉的意象也不少。意象是通過具體或抽象的物象來產生意義。〈給苦瓜的頌詩〉第二段:「是因為看到太多虛假的陽光/太多雷電的傷害/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這三句的意象都與天氣有關,分別是「虛假的陽光」代表社會上虛偽的人,「雷電的傷害」代表身體和語語的傷害,「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總結經歷不順,每多曲折的人生。這些意象又與苦瓜的生長處相輔相成,搭配得實在巧妙,所以意象的經營不只是獨立而成,並需要考慮整體的呼應。


歌詞也經常運用意象,〈苦瓜〉亦然,例如「這一秒坐擁晚霞」。「晚霞」這個意象可以是實景,也可以是指美滿的人生。至於「坐擁」好像帶點霸氣,(例如有些樓盤廣告文案便會寫「坐擁無敵海景」),但搭配「晚霞」便有點不太合適,試問誰能擁有晚霞呢?不過,如果「坐擁晚霞」配合歌詞主題(人生)來思考,便會令人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晚霞」即日落,一天將盡,人生又少了一大,可能帶點負面意思,但只要正面去看「晚霞」,那麼吃過苦的人便能領略短暫的美好,所以「坐擁」與「晚霞」是能配合的。


節奏及廣東話聲調


新詩營造節奏感的方法不少,例如長短句、押韻等,但〈給苦瓜的頌詩〉則以標點符號來營造節奏感,頗為特別。〈給苦瓜的頌詩〉共有三個逗號,兩個問號,這是詩人提醒讀者注意的地方,需要停頓和留心思考之處。


在第三節末三句便有兩個逗號和一個問號:「在這些不安定的日子裏還有誰呢?/不隨風擺動,不討好的瓜沉默面對/這個蜂蝶亂飛,花草雜生的世界」。最後一句是反問句,反問句的特點是未有直接回答,但答案已在提問之中了,所以詩人認為這個「誰」不指別的,是指苦瓜,也是指甘願承受不被人理解的苦澀而說真話的老人。至於逗句的作用是連接兩句意思有關的短句子,如果刪去末兩句的兩個逗號,「不隨風擺動不討好的瓜沉默面對」共14字,「這個蜂蝶亂飛花草雜生的世界」共13字,兩句都是長句,沒有停頓,難以呼吸。如用逗號分隔這兩句,讀長句雖然費力,但讀到逗號時稍作停頓,也不至太辛苦,並能回應新詩的主題:苦瓜外表雖不受歡迎,但仍有清熱作用,正如老人雖然不討好,但仍能找到知音人,推而廣之,雖然人生艱難,「我」和「你」還能找到喘息的空間!


〈苦瓜〉的節奏感從句子的停頓體現出來,例如:「青春的快餐只要求快不理哪一家」。這長句中的「只要求快」有兩種停頓方法,一是「只要/求/快」,「只要」是副詞,「求」是動詞,「快」是形容詞,另一是「只/要求/快」,「只」是「只是」的意思,是副詞,「要求」是動詞,「快」是形容詞。兩種停頓方法的句子意思是一樣的,但字詞詞性是不同的,廣東話的「要」字的讀法也是不同的,「只要」是副詞,「要」唸jiu3,「要求」是動詞,「要」唸jiu1。根據這首歌的音調,這個「要」字唸jiu3,所以這四個字的停頓方法只能是第一種,即「只要/求/快」,「只要」作副詞用。


〈苦瓜〉還有另一個廣東話一字兩音的例子,便是「聽」。一是聽(ting3):「就像我一直聽香夭從未沾濕眼角」,另一是「聽」(teng3):「今天先記得聽過人說這叫半生瓜」。查看「粵語審音配詞字庫」:「聽」的兩個讀音有不同韻母,但聲調一致,而且意思也相同。廣東話「聽」(teng3)這個白讀音,保留了日常生活的讀音,但這兩句歌詞的音調不同,所以選用不同讀音,可見廣東話的靈活發音能為填詞增加一點便利。


由此可見,廣東話的一字多音能表達不同的意思,這能在流行文化之中保存下來,對於廣東話的承傳有很大的幫助。


挪用經典


加入典故是〈苦瓜〉的獨特處之一。〈苦瓜〉第四段有「醒覺」一詞,這是比較抽象的概念,所以用比喻來將「醒覺」具象化是合適的:「就像我一直聽香夭從未沾濕眼角/仔細地看神壇裡木紋什麼精巧也不覺」。有趣的是,這個明喻不是直接將抽象概念具體地呈現,反而藉著引用經典故事,令「醒覺」更有畫面感,但也更需要聽眾的基本粵劇知識,這樣對聽眾的要求便提高了。


粵劇《帝女花之香夭》的最後一節是「香夭」,故事講述明朝公主與駙馬周世顯因明朝滅亡,在拜堂成親後雙雙報毒殉國,情節感人兼有時代意義。歌詞中的「我」在閱歷淺之時聽了此曲不受觸動,是可以理解的,「卻在某蕭瑟晚秋深夜 忽爾明瞭了 而黃葉便碎落」。這是第四段歌詞的一最後一句,跳幅躍頗大,與前面三句的關連好像不大,但在多重感官描寫之下,情感的刻劃便更深入了:有聽覺,「蕭瑟」是葉落的聲音,也有視覺「黃葉便碎落」,還有觸覺,「晚秋深夜」是冷清的環境,畫面聲情並茂。


〈苦瓜〉的獨特處之二是直接填入廣東話用詞。廣東話填詞需要考慮聲調,可能在選字用詞上有些限制,但廣東話還保留一些古代用詞,〈苦瓜〉便直接選用,例如「睇」:「當睇清世間所有定理又何用再怕」。吃苦瓜領悟人生哲理,這種高遠的境界,實在是大智慧。歌詞中的「睇」字,便是古語詞。根據「漢典」,「睇」字最早出現在戰國《楚辭·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睇」的書面語是「看」,「看」字最早出現在漢代《樂府詩集·木蘭詩》:「出門看火伴」。所以,「睇」字的出現比「看」字更早,因此,廣東話也更能保留古語,延續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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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詠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哲學博士,現於原校任講師。研究興趣包括台灣文學、香港文學、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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