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鬼

散文 | by  余遁 | 2018-05-30

談鬼,先要知道甚麼是鬼。

英國電視喜劇《黑爵士》(Blackadder)說隨從佩斯(Percy)向主子報告:西班牙公主雙眼比加佛斯頓寶石還要湛藍(The Blue Stone of Galveston)。黑爵士問他見過那顆寶石沒有,佩斯點頭,卻說他還未見過,但是見過的人都說那顆石頭很藍很藍。爵士再問,那些人見過西班牙公主的眼睛嗎?「應該沒有,我的主人。」「而你也沒有見過公主吧?」「還未見過,大人。」爵士忍不住揶揄他:「那即是說,佩斯,某樣你從未見過的東西比某樣你從未見過的東西沒有那樣藍。」

鬼魂無形無體卻又好像有跡可尋,除非抹上牛眼淚,否則大部份人只如隨從佩斯,一生與鬼無緣。朋友天生一雙鬼眼,淺褐色瞳仁在日照下會反射出灰藍色的光暈。她說鬼怪全身透明,白天鬧市到處多有,衣著與常人一般無異。有些野鬼會揮手示好,同住唐樓的「舊房客」更會與你一起坐在梳化上看電視。陳雲在《香港大靈異》一書中說起筲箕灣山妖,那位見義勇為的「洪聖爺」穿紅色有帽外套和牛仔褲,服飾與現代人並無二致,可見神鬼也與時並進。

大主教安瑟倫(Anselmus of Canterbury)討論神存在的論證時說過:「我不能想像更大之物,所以祂應該存在」(id, quo majus cogitari non potest, existit)。本體如果只是想像力的界限範圍,世上豈會無鬼?有妖魔必定有古怪,有古怪卻未必有妖魔,那些古怪究竟是甚麼古怪,信者大都遵守網上公審原則,未審先判,陰陽眼從來看不見奧坎剃刀(Occam’s Razor)和希堅斯剃刀的邊緣(Hitchens’ Razor;Quod gratis asseritur, gratis negatur)。

如果鬼是一種能量,究竟無形之物如何影響有形物質?如何以四種基本作用力來解釋鬼怪是個諾獎課題。見鬼比發達更困難,因為成事並非在人,要靠先天命,再講後天運,又看自身八字是否吻合,奧妙處媲美國際學校入學試。一生光明磊落多行義舉,妖怪街頭見你祥光滿面避之街尾惟恐不及,消失無蹤快過走鬼,如此又怎能見鬼?鬼話既然是社交黏土和人倫催化劑,時運高者談鬼惟有拾人牙慧,甚至以訛傳訛。

談鬼也是談恐懼。怕鬼者可能只是怕死,對於不能理解之事,人類總會視為禁忌。關於死亡,英國小說家普萊契爵士(Sir Terry Pratchett)提議大家別想太多:「就當早走一步以避擠塞」(Just think of it as leaving early to avoid the rush)。聰明人面對生前死後之事尤為狡猾,臨終前在床上請求上帝寬恕罪過,生前行事押在帕斯卡賭注的勝方(Pascal’s Wager),公我贏字你輸,猶如用一億多元買六合彩獎券,就算不賺錢也穩賠。電影《倩女幽魂》中的燕赤霞早有良言:「做人生不逢時,比做鬼更慘。」生於亂世或遇飢荒戰爭,做鬼又好過做人,恐懼在各種對比之間變成穿透人生的荒謬。

世上亦有人事比生命更重要,《異辭錄》記晚清大臣王鼎以屍諫君,遺疏力阻五口通商和議;《史記》〈孟嘗君〉、〈魏公子〉和〈范雎〉三列傳上亦多有自剄明志之事,日本武士道精神傳頌一時之前,中國人已經視死如歸,大家不知死期又可控制死期,人人也能變成厲鬼,民不畏死,何懼鬼魅?人生如果是本大書,鬼怪就如字裡行間的注釋,讀者從中反思自身,更可以留下眉批警世,自成傳奇。

鬼曾經為人,人又能成仙成佛,人鬼神只是一道旋轉門,所以欲知鬼神,先要知人。《斬鬼傳》說鍾馗貌醜,唐德宗因此而罷點狀元。他一怒之下在殿前搶劍自刎,死後德宗封他為驅魔大神,往地獄述職時閻王向他點破「神鬼之道」:「大凡人鬼之分只在方寸間,方寸正的鬼可為神,方寸不正的人即為鬼。君不見古來忠臣孝子,何嘗不以鬼為神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智明之間六道幻化成骰子,生靈只是一面變化。

季路問事鬼神,孔子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答「未知生,焉知死?」聖人因材施教,見人不說鬼話,孔子對神鬼之事既有看法,卻未必不信有鬼神,聖人只是存而不論而已。況且「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何為邪鬼何為神?孔子或許對神鬼之事早已了然於胸,所以無語。

談鬼即是談靈魂。受精卵究竟要分裂至哪個階段才有靈魂,才算是人?魂魄與精粹主義(essentialism)異曲同工,認為實體必有某種本質界定事物特性,永世不變。王充在《論衡.書虛》中嘗言「生任筋力,死用精魂」,道教說人有三魂七魄,葛洪在《抱朴子.內篇》談鬼神變化,教人如何靈魂出竅,金水分形:「形分則自見其身中之三魂七魄」。老人小孩死後如同生前,那麼夭折嬰孩會否永世嗷嗷待哺?熊十力認為有情生命都有脫離形體之神識,此事即靈魂。如此一來,他問應該如何解釋生物的復生現象,海星蚯蚓樹木是否每被分成一段就被賦予一個新的靈魂?靈魂也可如形體般被分割嗎?斯多噶學派創始人芝諾(Zeno of Citium)提議把死人作為生者之食(殘卷253),此學派相信靈魂為一整體,不可分割,柏拉圖則持相反意見。關於靈魂的討論如同影子和影子打拳賽,視乎主辦單位的計分方式,各方也可以「技術性擊倒」敵方來奪魁,場外觀眾看表演,只宜拍手叫好。

聽聞打鬼要用朱古力,此事何解?皆因天神愛吃朱古力。中美洲的阿茲特克和瑪雅文明以可可豆作為交易貨幣,可可樹(Theobroma cacao)的希臘詞意為神的食物(θεόςβρῶμα)。鬼又以何物為食?《俱舍論》說中有(中陰身)為輪迴投胎前的狀態,存在於死生之間,以香為食,不具生前人形,似鬼卻非鬼,凡人以此推論鬼以何物為食,何解神枱路邊的祭祠供品總是原封不動。

「地下經濟」以甚麼貨物為交易基礎?下界無人生產又何須交易貨幣,回到以物易物的時代豈不是更好?紙錢家衣灰飛煙滅,火堆前高喊兩聲就把家當送妥收訖,何其方便。現世中見物事憑空消失,大家想當然耳,異界必因此舉而有所得。弗雷澤爵士(J. G. Frazer)在《金欖枝:巫術與宗教的研究》(The Golden Bough)指出類感呪術(Homeopathic Magic or Imitative Magic)善用相似原則(Law of Similarity):相似之事有種內在聯繫,人類相信有種不可知力控制各種聯繋。古埃及人會把泥偶(Shabtis)放在墓內,讓它們永世替主人在冥界打工,此事如同紙紮公仔,有男有女。不合比例的車馬到埗後自動還原成理想的長闊高度,元寶溪錢自有相關當局調整通貨膨脹,無用孝子賢孫費心。至於「影子銀行」能否幫助下界個體戶或中小企做大做強,孟婆湯和卡戎(Charon)的航運業是否已壟斷市場,這些都不算大哉問,每年五六千公噸送往堆填區的「特供品」會否撐穿鬼門關,焚化爐中的垃圾會否影響下界生態才算是問題。

宗教徒大多相信人類擁有自由意志,否則信神與否早有決定,何用各位誠心懺悔?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 Bierce)的魔鬼字典(The Devil's Dictionary)沒有收錄魔鬼(Devil)一字,當中卻有撒旦一條。原來撒旦被趕出天家前,曾經懇請上帝滿足它的最後願望:請批准人類可以自訂法律。人類自治,世間多事。墨家主張天志明鬼,直言天道賞善罰惡,墨門又提倡節用節葬,鬼神作為酬勤懲戒的工具不言而喻。日本《雨月物語》的〈菊花之約〉與《喻世明言》中的〈范巨卿雞黍死生交〉都是以怪談來教導踐約之義,意在言外。自由意志與否,魔鬼都是個管用的擋箭牌,人類犯錯時可以把責任外判,自己依舊白璧無瑕,此所以《左傳》說妖由人興,「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屢用此語,卷六引其兄晴湖談預測休咎:「人知兆發於鬼神,而人事應之。不知實兆發於人事,而鬼神應之」,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周作人曾經批評《閱微》「假狐鬼說教,不足為訓」,他的哥哥則認為該書「雋思妙語,時足以解頤」,鬼怪作為角色只是殺人劍和活人刀的分別,問題與否只在揮刀之人。人類自作孽,祖先亞當亦有示範,那條懂說人話的蛇不知是誰招惹而來。伊甸園的場景猶如偵探小說中的荒島廢屋,兇嫌插翅難飛,上帝亦不在嫌疑犯名單之上,《塔木德》記載亞當的第一任妻子Lilith生出惡魔,亞當說犯人果然就在我們之中。

談鬼也是文學討論,還記得夜訪默存先生的魔鬼出口成文,對於十四至十八世紀的西方文學了然於胸。久遠之事缺乏實證,語詞洋蔥一片一片剝下後獨剩意義的空核,無神論者視神學為文學,將文本逐字逐句放在符號學的放大鏡下仔細檢視,透鏡的強光容易殺掉潛藏的魔鬼。《舊約》、《神曲》及《失樂園》都說魔鬼為墮落天使,古希臘神話卻說冥界之王為天神宙斯的哥哥哈得斯,宇宙盡在幾位兄弟的掌握之中,大家左手打右手,家族情仇故事恍如神魔版《季節》,人類只是客串用的棋子。古老神祗全皆喜怒無常,善惡觀亦與凡人大有分別,但見祂們行事亦正亦邪,惡劣之處更勝魔鬼,鬼神與否全由人類視角而定,實在是「易為正邪定分界」。神鬼代表命運的陰晴圓缺,舊約的宗旨就是教人臣服於下並且臣服於當下的道理。

薛西佛斯蒙騙冥界之王哈得斯後無人能死,天神因此而不能享用祭祀,已死之人又不能進入冥界,一時天怒人怨,各式可憐鬼浪蕩人間,地球村成為酆都城,當時應為有史以來最易見鬼的日子。當年還未與女弟子雙修之前,楊贊儒奉玉旨和濟公同遊地獄十殿,其後他把經過寫成善書《地獄遊記》。書中的火海刀山讀之令人膽顫,勝景卻與第十一才子書《何典》的下界有天壤之別。《何典》主角活死人跟隨鬼谷先生在地獄學法,後來與未來老婆臭花娘平叛有功,得閻王賞封為蓬頭大將,最後大團圓結局。從此可知不論古今中外,建制之外就是地獄,人事紛爭干戈不斷,不要以為一死萬事皆休,閣下還要娶妻生子立功名,楊先生更有機會以別種身份重遊故地。

葛兆光先生談《續玄怪錄》的〈杜子春〉故事,教徒在得丹前例必經過多番考驗,測其誠志,《太平廣記》及《神仙傳》中說過張道陵七試趙昇,「至人騎猛虎,馭之猶騏驥」,遇妖見鬼原來也是考驗。《西遊記》中的鬼怪妖魔,前身大多是某某仙官的下屬好友,第三十三回說金銀角大王原是太上老君的看爐童子,大聖說老君縱放家屬,煉丹五寶貝成為亂世之物,理應問個鈐束不嚴之罪。雖知根據大明律例,鈐束不嚴該當下杖八十,老君一聽只說不干他事,劫難都是菩薩的精心計劃,觀音欲測試他們師徒取經之心。大聖知道後在心底罵觀音使精邪掯害,該當一世無夫。四人歷盡刧難最終功德圓滿,妖精鬼怪,只是通往西天的欄杆。

天道難測,凡人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遇上邪魔也許並非壞事。《西遊》第十回說魏徵得玉帝金旨著他夢斬老龍神,其後老龍成鬼,二更時提首級來和唐太宗理論,最後得觀音解救,逢凶化吉。前神亦能變後鬼,可見《斬妖傳》之理屬實,九五之尊亦會撞鬼,百姓又如何能免?公卿更要到地獄兼差做「走無常」,日本的小野篁也是白天在朝廷做官,晚間到閻王處打工(《今昔物語集》),可見賢人鬼怪能夠通誠合作,維繫地下人間的和平。

世上如無鬼神,儀式都會變成形式主義,「喪祭之禮廢,則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眾矣」(《禮記.經解篇》),究竟儀式是御民教化之道還是自欺欺人之事,平民百姓不得而知,黃紙上的符號到此還有何用?咒語好像是思想的闌尾,撇捺間殘留先民對文字的崇拜。符號被神秘化後得出控制群眾的力量,信徒相信有種力場存在你我之間,預言可以自我實現。使役魔(Familiar Spirit)猶如養鬼仔,它們被符咒所禁,隨傳隨到,主人可以任意差遣它們做事,人類到此終於與鬼神達成互生關係,互利互用。十五世紀的卡巴拉學者阿格里帕(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死時有黑狗跳入河中,此後傳言那條黑狗就是藏在阿格里帕指環中的使役魔。在古埃及,剛出生的小孩都有使役魔保護(Karina),家神(Bes)更會守護孕婦,好比伯公灶君,為家主抵擋邪靈。

人類通過降神會(Séance)或問米來與靈界通訊,無奈此事只如外遊時的臨時電話卡,天地線大多未能接通心上人,IDD費用則是照單全收。魔術師胡迪尼(Harry Houdini)在降神會遇上說英語的母親,對於生前不諳英語的她死後竟然學懂外語,胡迪尼感到非常驚訝,靈媒安慰他說:在天堂人人都說英語。洛茲爵士(Sir Oliver Joseph Lodge)說在降神會中見到死去的兒子,他說天堂都有種腐爛之味。信眾們除了對此不以為然之外,還可用「平行天堂」的理論來解釋上述事件。

一間一間鬼屋被推倒,一個一個社群被迫遷,澤西惡魔(Jersey Devil)和《聊齋》中的狐仙一樣,怪力也敵不過時光的利箭,再強大的前塵也敵不過鏟過去的推土機。當森林和原野都變成商廈和貨倉,地縛靈找不到佈告欄來掛存自身,怨恨無處可憑依,原來祛魅的咒語只是「忘記」二字,魔鬼是回憶和想像的宿主。

談鬼最後多變成講鬼故事,故事是否「鬼話連篇」則視乎內容與氣氛而定。日本的「百物語」(ひゃくものがたり)原本是武士之間的試膽遊戲(肝試し)。東雅夫在《百物語怪談史》(百物語の怪談史)一書中介紹玩法:參加者先預備一盞貼上藍紙的方型大燈籠,當中點亮一百個小燈芯後放在別室,燈籠旁邊放上一面鏡子。大家靜待入黑後一屋無光,參加者卻不在放了燈籠的那個房間集合,而是在隔壁再隔壁的房間內輪流說鬼故事。

「從前鄉間有個農婦,揹著孫女借月色走山路回村。是時風高草低,月明星稀,五里內並無人跡。為了避開牛群牛糞,婆婆一路默然無語,低頭走路。孫女亦因爲整天和親戚玩耍,倦極欲睡,趴在婆婆背上閉目養神。

『嘻嘻嘻嘻……』孫女笑聲如銀鈴。婆婆聽到,想是孩子夢囈,不以為意。

不一會,孫女突然大笑不停,婆婆感到孫女的頭在她背上左轉右擰。

『寶寶在笑甚麼?是不是夢見和婆婆玩遊戲了?』

孫女沒有回應。

『嗯?』

『嘻嘻,那位姐姐的舌頭真長。』」

說完一個故事後,說故事的人摸黑走到藍色房間,從燈中拔掉一顆燈芯,然後看看旁邊的鏡子。事成後,他又回到集合的房間,大家又再說下一個故事。據說當最後一顆燈芯熄滅時,怪事就會發生(百話を集えば、怪至る)。

該你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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