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叔已不是我們記憶那個吳孟達了

吳孟達走了。數年前誤傳過死訊，達叔身體早有毛病，結過三次婚，為怕日後麻煩，幾年前連身家也早就分了。對他自己和一些影迷來說，死訊也許不太意外。

對我輩來說，對吳孟達最早的記憶是電視劇集一《楚留香》（1979）中的胡鐵花，胡是楚留香好友，武功跟他相若。1979年的吳孟達身形瘦削，沒有肚腩，能演武林高手。他接受訪問常提起，自己早年考TVB藝員訓練班跟周潤發同期，他自覺靚仔，入行的目標是要當主角的。他演胡鐵花表情認真，事實上吳孟達早期的演出都很嚴肅，他真正在電視上走紅的演出，是《新紥師兄》（1984），戲中他演警校（Cadet School）魔鬼教官，對學警相當嚴格。這角色很可能是參考早一年上映，李察基爾主演《沖上雲霄》（An Officer and a Gentleman）中的教官一角。戲中吳孟達教訓杰佬（梁朝偉）：「我們不是要訓練罪惡剋星，也不要辣手神探，我們要的是公僕，維護紀律的公僕！」

大家談吳孟達都想起周星馳。在周之前，他的最佳拍檔是梁朝偉，《新紥師兄》共拍了三輯。周星馳跟吳孟達這拍檔之所以是經典，是因為在電視史上從來沒有這樣的組合。1989年《蓋世豪俠》未播放前，電視台播放宣傳片，最初反應很差，大家都問：「周星馳演大俠，得唔得架？」沒有人料到，這是齣完全顛覆想像的爆笑武俠片，主角段飛鍾意「飲啖茶食個包」，他的理想是搞下小生意，達叔在片中演兩個角色，一是武功高強的大反派吳艷陽，被段飛（周星馳）稱為「女人型」，另一是古艷陽的攣生弟古峰。片中他還未開始搞笑，演出還是嚴肅的多。同年播映的《他來自江湖》，吳孟達才真正爆紅，他跟周演的父子，關係形同朋友，甚至常有兒子教訓父親的情節，顛倒凡人想像，這對拍檔走紅後上契，周星馳是契爺，同樣搞笑，二人拍檔，一搭就十多年。

二人轉戰電影，《賭聖》就在翌年上映，在那個後六四的年代，香港人面對九七倒數的鬱結，在戲院瘋狂的大笑，文化人開始研究「無厘頭」文化及其背後現象，同年的《賭俠》在農曆年上映，戲一開始周星馳倒立吃麵，還沒有說一句對白，戲院內的觀眾就在瘋狂大笑。同年杜琪峰（監製)、陳木勝（導演）等走向另一方向，製作悲情浪漫的《天若有情》，一個富家女意外愛上古惑仔的故事，這是吳倩連首次演出，男主角是那年頭專演古惑仔的劉德華，達叔演華Dee好友，一個挺着肚腩的泊車仔，「輸清光，皆因上大檔！輸清光所以吔便當，其實我都唔係雞呀，點解係都無……」

他演的「太保」是社會底層人物，欺善怕惡，見警察就躹躬叫「阿Sir阿Sir，畀下面！」警察一走，他趾高氣揚，「扮大哥呀，差佬大晒呀！」吳孟達憑本片得香港金像獎最佳男配角，也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拿金像獎。他接受訪問時說，他惴摩這個角色，就是一條狗。由大俠胡鐵花到太保，可見到他已完全放下自己，演技以服務角色、故事為上，他演的小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因為立體，所以鮮活，富層次質感。

因為跟周星馳搭檔太成功，往後他拍了很多喜劇，最令人記得的也是喜劇。香港影評/金像獎過去都不重視喜劇，多年後回看，我們才知道他的厲害，問影迷誰跟周星馳搭檔最好看，不可能有其他演員，其他人根本跟不上。當年達叔被問到怎麼學演喜劇，他說自己不停回看粵語片，參照前人的做法，有甚麼可以借用。

周吳最後一次合作是《少林足球》（2001），片中達叔已沒搞笑，演曾經是黃金右腳的他，演出嚴肅，演出較傾向言志。後來分道揚鑣，那是後話。雖然說過「跟星仔感覺像老死不相往來」，但他後來也透露，《功夫》（2004）肥仔聰的角色本屬他的，但因延期拍攝，未能演出；《美人魚》（2016）周星馳也邀過他演出，但達叔身體出了毛病。事實上《長江七號》（2008）已是周星馳最後一次幕前演出，他覺得連自己都老了，片中他演父親，那還有位置讓達叔跟他合演？

如果要談電影工業這話題，其實不得不談明星制度。很多爛片劇本差、導演不濟，都是靠演員救活過來的。我們不容否認，明星是觀眾決定入場的一大考慮。最厲害的明星是只有他名字，電影就能賣錢，次一等的是明星演自己最擅長的角色。在吳孟達最輝煌的日子，他這綠葉是能賣埠的，台灣甚至會找他搭童星拍台灣喜劇（《新烏龍院》1994、《蠟筆小小新》1995），吳孟達可莊可諧，而且在他狀態最頂峰的日子，不論莊諧他的演出都是頂級的。

一如北上賺大錢的很多港人，今天的達叔已不是我們記憶那個吳孟達了。如今的社會氣氛下，有種情緒是因為價值觀及政治取向不同，不但要完全丟掉過去，還最好忘記歷史，忘記這些曾給大眾帶來歡樂，留下藝術的人物。吳孟達當過護旗手，又說《流浪地球》（2019）是自己代表作云云，這些話，誰會相信？

我們沒法忘記他的演出，也無法忘記他這些忘本的話，這令我想起了太保，我一廂情願地想，也許熒幕下也在飾演一條狗，只是想逗逗主人開心。

不無厘頭、不喜劇的那個吳孟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