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電影四十》:懺情、磨煉、遺憾

其他 | by  虛詞編輯部 | 2019-04-08

2018年末出版的電影重磅書籍《許鞍華電影四十》,是繼2005年《王家衛的映畫世界》後,由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的第二本導演專書。要在香港編纂一本全面的導演專書並不容易(學會成立二十五年間,出版四十八部作品,導演專書只佔其二),尤其對象是那位香港電影圈裡獨樹一幟的「寫實許鞍華」,處理方法當然要更細膩、全面。

從初步計劃到成書,時間約有兩年之久,編者卓男、吳月華也是半途接手,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完成編寫。全書分成兩個部分:其一,是由十四位影評人從不同角度分析許鞍華各時期的作品;其二是十四篇訪問,其中包括一篇許鞍華專訪,還有與她合作過的監製、編劇、攝影師、美術指導與演員訪問,看得出編者已試圖還原許鞍華的創作狀態與工作全貌。

然而想不到拿到書時,許鞍華第一句就問道:點解篇篇都係讃嘅?


從影四十年,不相信完美

不愛標榜、腳踏實地,在現今香港電影圈中卻顯得特立獨行,這就是你估中曬、卻又估不到的許鞍華。2019年3月31日,《許鞍華電影四十》新書發佈會在油麻地Kubrick進行,除了兩位編者主持,還有著名影評人、也屬本書作者群的湯禎兆與李展鵬擔任嘉賓,講述成書始末與他們的「許鞍華印象」。

關於「通篇是讚」,湯禎兆犀利地提出這個問題:「大家看過多少套許鞍華?很多時候都限於一些出名的作品《男人四十》、《女人四十》、《明月幾時有》,但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捱許鞍華的『爛片』?其實她的爛片也是罄竹難書的。」引起觀眾爆笑。湯禎兆提出此類以正面角度切入方法,對導演歌功頌德,也是香港電影出版業的現況,「但我們不需要這樣,Ann(許鞍華)也不是這樣的人,我相信如果她今天在場的話,也不會介意大家的批評。」

然而從影四十年,許鞍華的地位是很特殊的。雖然她給人的感覺一向是簡樸無華,但有這樣一個傳聞:徐克到片場時大家也是簡略打個招呼,許鞍華到場時卻個個都會起身問候,看來她真的頗得人們愛護。如編者卓男補充:「訪問中的人,即便有不和,也不會開口就罵」,憑的還是她對「合作關係」的完全信任。湯禎兆也指出了許鞍華的這種特質:「我們平時傳頌著一些固定拍檔,如杜琪峰與韋家輝、王家衛與杜可風,這是很正常的,他們合作久了有默契;但Ann不是這樣的人,回頭看她的編劇班底包括嚴浩、陳韻文、甘國亮等等,每次合作時他們之間的互動都很精彩。」

從來待人接物的耐性來看,許鞍華絕對是影視界的異類。很多她的同代導演,如徐克、吳宇森等,拍戲時都有一種任性——為了電影出來的效果是完美的,而不惜花上更多資源和時間。許鞍華卻截然不同,「除了作品,她還會顧忌很多其他因素,例如人際關係。儘管很多作品完成得並不完美,但她不相信完美這件事。」自認頭號fans的吳月華深諳許鞍華的創作理念,「她正正是想講,這個世界有很多不完美的事情,但我們就要從不完美之中找到世界優美的一面。」許鞍華識得包容,又能理解每人都會存在的缺點,對人性的東西滋長在熒幕之內,更在電影之外。


棄虛寫實,細微之處見香港

若說近年來許鞍華面對最大的批評,應該是電影題材不再「本土」,看似與香港脫節。在去年電影評論學會舉辦的見面會上,許鞍華本人也曾感歎道:「我覺得我不了解香港了,更不知道香港年輕人現在的想法。」然而她的評論者們卻提出了另一種觀點。

聯繫到如今熱議的「本土」,我們素知許鞍華拍攝的時空範圍甚廣,那麼這些題材會取消她的本土特質嗎?不然。在錄入本書的文章中,李展鵬就以許鞍華的「越南三部曲」切入,討論許鞍華的特殊本土闡述法:「今天我們認為要本土,就是要劃一條界線;而Ann在九十年代初就提出了,本土偏偏是要畫地圖,點出許多其他地方,然後將香港與這些地方的關係連線,才能了解自己的歷史與本土。」

而熟悉學院派運作的湯禎兆也坦言,他最怕一揭開書就看見「流離失所」、「漂泊」、「香港性」:「大家都在社會中行走,搭飛機隨時多過搭巴士,這些已經成為你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情況;而Ann處理的,是另一種現實傾向。」湯禎兆指出,王家衛的一個鏡頭虛位,聰明地為影評人、學院派留下充足空間,這種「兩個鏡頭吹五千字」的學院派生產模式,也令其成為產業高手中的高手。但許鞍華並不喜歡這樣,她拍戲是能有多仔細便多仔細,從《桃姐》到《天水圍的日與夜》,每一部每一幕都清清楚楚呈現給觀眾看。「香港性,需要那麼多虛筆作甚麼?她直接就告訴你,她眼中的香港是甚麽。」

另一邊廂,吳月華從寫實主義討論許鞍華的電影,在她眼中許鞍華動人的地方,在於每每用最簡陋的方法拍攝,竟都能奏效,也從中帶出一種質樸之美。「做這本書的過程中,讓我覺得很深刻的,是許鞍華對於製作的理解。好多導演會覺得拍好了電影,就已去到盡頭;但對許鞍華而言,除了拍電影,還有其他事情想做。」吳月華最喜歡《天水圍的日與夜》,這部戲直接呈現了當年天水圍的生活情貌,也呈現了更大範圍的香港問題:老齡化、年輕人前途、單親家庭……「天水圍是否只是悲情城市?其實不是,天水圍也有其溫情的、生活的一面。而香港,由始至終是從最細微的事物開始的。」許鞍華真的不熟悉香港嗎?看來並不是這樣。相反地,用無數細節去呈現,正是一種很「香港」的特質。


走最傻的路,市場中搵自己

港產片沒落、合拍片興起,市場載浮載沉中,導演都在尋找自己的最佳位置,而許鞍華卻對這個遊戲興趣乏乏。湯禎兆向觀眾挑明了現實:「鬼不知道這個世界,去到最盡的總是最受歡迎的。「這個藝術創作世界,是讚美癲佬的。許鞍華在片場打滾那麼久,會不知道怎麼玩嗎?許鞍華不跟你玩罷了。」


在編完這本書後,卓男對許鞍華的欣賞也更深一層:「我都見到,有些香港導演的精神是繼續吃老本,或者到內地大市場中重複自我、搵快錢。但許鞍華不同——《天水圍的日與夜》在小規模的創作前提下,將日常生活到大熒幕;《黃金時代》規模較大,她則嘗試玩形式。」無論面對的規模如何,在不同的市場條件下,許鞍華都在發明和調整創作方法。

在書序《難?有幾難》中,兩位編者寫道:「如果問許鞍華找投資者,拍電影容易嗎?相信她會回答:『難!』然後會隨即補充道:『沒戲拍更難過!』」許鞍華是這樣的一名電影信徒,拍戲對她而言是生活的基本所需。更難得的是,相比那些在龐大市場面前自我迷失的導演,許鞍華並沒有放棄自己的任何特質,反而因為市場的打開,而拍下如《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等作品,在創作生涯中添上意外的一筆。

這樣的創作動能何其不易,李展鵬也感歎道:「許鞍華拍電影四十年,環顧中外,好少導演可以活躍多過十年。如果撇去市場環境不看,單看許鞍華,即便是十年前也是要看一部讃一部的了。」許鞍華已經經歷了創作高峰期,但還是勤奮不輟,選了一條不容易走的路,一直在嘗試、在挑戰。


編書之難:遺憾驚喜,懺情包容

編成這樣一本書、對導演有更深的理解之後,玄妙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卓男所說的「開始包容許鞍華不算太好的作品」。有這樣的包容,主要是因為從側邊訪問、評論中見到許鞍華拍戲時異於常人的原則——從資源去考慮,而不是結果。

除了編者,對不少作者來說,受邀寫文也是一次贖罪旅程。李展鵬就回憶道:「我人生中很長時間都覺得許鞍華是被過譽的,大家都說得很厲害,但她有很多失手的作品也會令人汗顏,坐立難安。但後來才發覺,她的很多作品都要『驀然回首』去看的。例如《來客》等算不上風格化的電影,放到了移民主題的完整脈絡中,方見其中深意。」

然而這一本眾人對許鞍華的懺情書,在編選過程中也曾遇到重重困難。由於人手安排調整、時間限制等原因,書中收錄的文章有大半是2018年內約寫而成的,小部份繼承了前任編輯的約稿。由於此書一開始的定位是走學術路線,因此在繼承的約稿中,包括一篇來自港大比較文學系的馬蘭清(Gina Marchetti)教授的評論,而這篇文章也讓現任編輯十分掙扎——由於作者並不熟悉香港的文化與歷史,因此在處理許鞍華電影細節時,只是將浮在表面的內容串聯起來,叫人讀來覺得尷尬。可是現任編輯仍收錄了這篇文章,只是另作節錄處理,也保留了一種外部的眼光。

而儘管現在已有十四篇高質訪問,編者仍深感遺憾,無法訪問到一些許鞍華的早期合作對象,例如攝影師鍾志文,編劇李檣、陳韻文,演員黃秋生、蕭芳芳、周潤發等,而與關錦鵬的訪問,最後也因時間不和而無法進行。可一本書怎能收納導演的全部歷程呢?在限制中擇取,以細節呈現,或許已經是向許鞍華致意的最好方式——噢,如果問她下次有甚麽可以改進,或許她會答:要有讚也有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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