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序】《幻魅都市:張美君博士香港電影研究論文集》:念你如昔,張美君!

書序 | by  朱耀偉 | 2023-04-26

昨天在今天中再生,把我們帶往明天。

——張美君〈念你如昔,關錦鵬!〉


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第一次在中文大學的論文報告會上碰見張美君,那個親切笑容至今我仍歷歷在目。我們是博士班同學,那時她已在浸會大學任教,想不到年多後我們又在浸大重逢。雖然分屬英文系和中文系,我們卻有緣一同兼任人文學課程,因此有機會緊密合作。很快她便轉到港大比較文學系,但我的研究仍然一直和她對話。在研究上有何協作機會,她總會想起我,《香港文學@文化研究》及《越界光影:香港電影讀本》兩本論集,都是她帶挈的,對此我一直銘感於心。多年後我轉到港大香港研究課程(據我所知,她有積極參與課程籌備工作),她怕我人生路不熟,我在港大第一個學術講座(她的《寫在窗框的詭話》與拙作《繾綣香港》的座談會),以及第一個研討會「香港作為方法」,也是她一手策劃的。我想認識美君的人都會同意,和藹可親的她樂於助人卻從不居功。在浸大人文學課程的時候,我已知道她是深得學生敬愛的老師,後來亦聽聞她在港大比較文學系一度幾乎是獨力支撑及帶領重建學系,我深信比較文學系強大的凝聚力全賴她那種獨有的親和力。有段日子我們常通電郵電話,我一方面向請教她管理之道,又勸她不要事事上心。到港大後有機會耳聞目睹她的領導能力,而且她的學生——從研究生到本科生——中西學養俱佳,這當是其言教身教並重的結果。在極其繁重的教學和行政工作之外,她仍然積極學術研究,更總是樂意在不同大小平台出版,多年來成果累累,在研究、教學和行政工作之間取得絕佳平衡。美君的研究旨趣,正正是比較文學系的招牌特色:文學與電影。更重要的是她既擅文本細讀亦重理論建構,論述立足香港又同時面向世界,本書便是最佳例證。


本書以電影研究為主,卻足以凸顯美君學術著作着力之處,也是她多年來學術邏輯和論述框架的延伸發展。書中提出危機城市、鬼魅分析以至聲音媒介等等,是較少香港文化研究者觸及的重要議題,她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極富洞見,理論動力令人擊節。她一直在複雜的「全球—國族—在地」網絡中探析香港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的互動,本書所收文章以不同年代和風格的電影為例,談歷史論空間,作者念茲在茲的始終是香港。她以音樂景觀提醒我們,依戀自身種族與國際都會主義之間互有牴觸,又借新香港電影的無源聲揭示作為大都會的香港如何面對倫理道德角力的挑戰。上海香港的雙城論述並不新鮮,但她卻别出心裁,以對話理論讓我們聽見香港曲調在雙城對話文本內外不斷響起的雜音。她不但在看,也在聽電影。再者,美君的學術想像從不離地,她一直從容進出日常生活,關心城市的不同面向。她以公共屋邨展示在香港這座所謂「全球城市」被埋藏和隱抑的空間,而這些「如鬼似魅」的空間,藉其慧眼呈現出各種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背後的連繫和類比,不但是世俗啟迪,也包含了殖民主義與後殖民主義的複雜相互關係。身處這個備受不同威脅的後九七「危機城市」,她拒絕悲觀,堅持想像香港電影的新興感受結構,始終心繋我城未來。鄭政恆〈尋找光影記憶的張美君〉說得好:「在生和死、新與舊、失落與希望的臨界點,她瞻前,也顧後。」 美君高足蕭恒的導論〈香港電影的歷史幽靈〉已對本書所收文章的重點條分縷析,在此不必再贅。誠如蕭恒所言,書中論點仍然適用於近年香港電影文本,甚至更具啟發性,讀此書者,恍如感受作者在天之靈再佑我城。


竊以為要全面理解美君的學術研究,有必要兼顧她的創作。她不但可以左右腦並用,而且兩者能夠交互產生化學作用。她不甘其理論視野囿於學術研究,故主動將之融於創作,也積極参與香港文學館的籌建工作。當年她帶領一群港大比較文學系的研究生和本科生,寫成《沙巴翁的城市漫遊》,文字創意理論視野兼備,對我城的熱愛驅使他們以法式甜品沙巴翁作為思考城市的隱喻,嘗試以文字重建人類自己摧毀了的城市。書中既用理論角度思考我城的過去與未來,又刻意並用嚴肅正經的評論與嬉笑怒罵的文字,就如沙巴翁本身一樣,在不協調中讓讀者細味我城。此書理論成份較重,但並沒有象牙塔的頭巾氣,按其說法:「出書的整個構思,就是一次『學術與創作結合的個人化嘗試』,將理論『神不知鬼不覺』地融入去。」 美君第一本個人散文集《寫在窗框的詭話》亦是一脈相承,就如序言指出:「這框內的每一篇隨筆、散文、評論其實都是一個小小的故事,是交錯的文類,是我與人、事、物、書本和電影的一段段不了情。」 她以文字與影像跨媒介在窗框中銘記那不了之情,在抒情與說理之間温柔的呈現出生命的荒誕,同時優雅地體現了文化藝術的意義。


學術機制有時就像陰溝,美君教會了我們如何堅持仰望星空。她對文化藝術的可能性始終懷有願景,我記得曾與她在辦公室討論中港合拍片,當時我只懂批判商業市場的現實考量,她卻看到我視而不見的美好一面。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完全明白政治現實,但仍寧願相信人文精神;她參透學術遊戲的運作規則,卻不肯為出版而隨波逐流,毫不計較在其研究領域是否得到應有的認可。直到最後,美君仍然熱愛她的城市,堅持要為它追尋失去的浪漫。我記得多年前曾在一篇悼念薩伊德(Edward Said)的文章提到,有論者借史雲蓀(May Swenson)的詩句説:「與其哀悼摯愛,何不仿傚其人?」她不少門生正在學術硏究、文化藝術等不同領域延續發揚她的精神,當然,我想我們都清楚明白,要完全仿傚她,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務。美君既是關錦鵬導演的影迷,也身體力行的實踐其「既近且遠、既遠且近」的美學原則,且讓我以關導演的經典紀錄片作結:念你如昔。是為序。


2020年8月識於九龍塘


癲狂過後,仍否有火?—— 訪《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譯者李焯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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