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度年華．廿八】馬奎斯︰枯枝敗葉，魔幻青春

1955年，加西亞．馬奎斯，28歲。

28歲的馬奎斯，表面上是屬於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觀察家報》的明星記者，另一方面，他的短篇小說也已經聲名大噪。1955年5月，四易其稿的《枯枝敗葉》終於得到出版，是他的第一本個人著作；同年7月，他被《觀察家報》派駐歐洲羅馬，這是一份優差，他得以大量參加歐洲的電影節，是一場各種意義上的朝聖之旅。這一年的馬奎斯，整體心情應該不錯。這一年的12月底，他到達巴黎，則將迎來他人生中最窮困的歲月。

1927年3月6日，出生於哥倫比亞海邊小鎮阿拉卡塔卡的馬奎斯，在幼年他的外祖父教他科學與現實，同時他聽盡了深信鬼神的外祖母給他講的鬼故事。馬奎斯的詩歌啟蒙是八歲，一位女教師在課上向他朗誦詩歌；在十六、七歲的青春期，馬奎斯首先是個詩人，「黃金世紀」詩歌與「石頭與天空」派詩歌運動對他影響尤大。17歲寫出第一篇短篇小說〈無法擺脫的精神變態〉，20歲時第一篇小說〈第三次無奈〉正式發表在《觀察家報》。

受到貧窮的詛咒

上大學時馬奎斯讀的是法律系，而他在讀到卡夫卡《變形記》時深受啟發，開始大量閱讀小說。馬奎斯在20出頭已在試圖寫第一部長篇小說《家》，但這個作品與他之間不知存在甚麼問題，經年都無法完成，反演變成他許多作品的源頭，其中當然包括《百年孤寂》，也包括《枯枝敗葉》。

《枯枝敗葉》重寫四次，歷時至少七年以上，單看這個程度的投入，簡直讓人錯以為作家一生就是為了寫成《枯枝敗葉》。當然，後世的評論是：《枯枝敗葉》乃是孕育《百年孤寂》中的魔幻小鎮馬康多的諸多作品之一。同時，那個殘忍地掠奪、吸吮馬康多的「香蕉公司」，在《枯枝敗葉》中也已經登場了。不同版本的《枯枝敗葉》曾經多次被出版社退稿，在馬奎斯於巴蘭基亞當記者、因筆耕而生活拮据時，裝有《枯枝敗葉》草稿的皮夾常被用作給居處門房小費的抵押。但馬奎斯的豪語是：「從寫《枯枝敗葉》的那一刻起，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沒有人可以阻攔我。」

「枯枝敗葉」是隨著香蕉公司來到馬康多小鎮的，「枯枝敗葉」改變了馬康多，它們是「一堆由其他地方的人類渣滓和物質垃圾組成的雜亂、喧囂」的「內戰的遺物」。「枯枝敗葉冷酷無情。枯枝敗葉臭氣薰天，既有皮膚分泌出的汗臭，又有隱蔽的死亡的氣味。」顯而易見，這是某個人群，指向某段歷史，同時又是某種素質，作家展現了高超綿密的組織力，並以鮮明的意象一針見血出之。但在我們讀過多重敍述聲音及平淡中見鋪墊的作品之後，仍然會被這個具有高度概括力、意象與敍事力都同樣強大的序章深深攫住記憶。洋溢腐爛的味道的，原來也是青春。

現實不抵抗魔幻

21歲的馬奎斯經歷了「波哥大事件」，當時自由黨左翼領袖、總統候選人豪爾赫．埃列塞爾．蓋坦在公開演講中被刺殺，引發全國性的暴力衝突。馬奎斯是在暴力事件的背景下涉足新聞業的。他很輕易就成為明星記者，產量與質素都受讚譽；同時記者工作也讓他有頗長時間相當拮据，而青年馬奎斯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關於錢的事。1954年馬奎斯重返波哥大，前往《觀察家報》，當時此人衣服顏色刺眼、面色蒼白、唇髭過長、眼球突出、身體消瘦，幾乎讓當時的報社社長卡諾看不起他。引薦人穆蒂斯堅持馬奎斯是前所未見的優秀，幾日後卡諾承認了這一點。

此後，靦覥的馬奎斯依然清瘦而臉色蒼白，修好了唇髭，沒有再穿顏色刺眼的衣服，真正地變得毫不起眼。但他抽煙兇猛，同時已經是報社裡的明星記者了。從進報社的第一天起，馬奎斯就參與寫作社論的欄目，而他在這個欄目始終實驗著如何篩選和練習駕御他的文學題材：「愛情與死亡、孤獨與思鄉，權力和權力的孤獨，初始的時間與時間的流動和停滯，作為地球的世界與漫長的旅行，以及包含於上述主題裡的對日常瑣碎的終極超越」。（達索．薩爾迪瓦爾，《馬爾克思傳》）稍有空閒，他就在不知第幾次苦苦修改《枯枝敗葉》，直至1955年終於出版。

《枯枝敗葉》首版版權頁上的正式印數是4000冊，但實際上只印了1000冊，在金錢交易上可稱胡塗混帳，彷彿受了詛咒。要到四年後1959年的哥倫比亞圖書節，《枯枝敗葉》再版真的印刷一萬冊，馬奎斯才正式首次拿到此書的版稅。在此，扮演關鍵角色的始終是，作品出版後在文學界內的高度讚譽。馬奎斯因為受共產主義思想影響，乃有一段時間的寫實主義嘗試——共產黨人認為《枯枝敗筆》的魔幻筆觸和抒情風格無助了解哥倫比亞當下現實——魔幻的放任自由是在寫作《百年孤寂》時才得以完全恢復。馬奎斯的信念是，作家與現實之間，不能是排他的教條式關係。這樣走過放浪魔幻的青春，同時從事關懷現實的新聞業，而後，魔幻寫實的辯證互融，將在《百年孤寂》中完整展開震懾人心的高度。

1955年，加西亞．馬奎斯，28歲。距離《百年孤寂》出版，還有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