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寒】工程師也應該讀文學——專訪許寶強

專訪 | by  李卓謙 | 2018-10-19

上月「山竹」襲港,翌日街上滿目瘡痍,一地玻璃、斷樹未及清理,可憐的打工仔已經要冒死上班,林鄭月娥呼籲僱主僱員應該「互諒互讓」,湯家驊更出來補刀,說特首也沒能力付上社會停止運作一天的經濟捐失,當「經濟」、「發展」已經成為政客高官的口頭禪,誰又來體恤勞苦大眾?


讀政治經濟學出身的許寶強,將政治經濟學結合文化研究,以文化經濟學的進路分析近年香港的政治社會亂象,嘗試為香港把脈。《回歸人心:極權臨近的香港文化經濟學》結集許寶強近十年的文章,從一國兩制的消亡,威權管治,民粹政治與情感政治,談到民間如何自救,內容龐雜,但關懷的核心不變,那就是我們在這個極權臨近的時代,該如何自處?


操控情緒 窒礙人心

新自由主義的弊端愈來愈浮現,時至今日已經演變成以空洞能指(empty signifier;如經濟發展、自由市場)統合和動員民眾的民粹政治,民粹政治的操作與情感(affect)密不可分,它透過操縱民眾的恐懼心理來鞏固自身。許寶強解釋,「情感轉向」(affective turn)近年愈來愈常被學術界討論,旨在分析民眾的政治或經濟活動背後的情感因素,「為甚麼現在那麼多人投特朗普?又那麼多人支持不民主體制?這些是否理性判斷的結果,抑或情感動員的效果?這種政治變動導致愈來愈多研究集中於民眾的情感狀態。」


近年常被提起的「港獨」,以至中港矛盾,在許寶強眼中都是掩蓋了問題根源的障眼法。「階級矛盾、兩極分化、貧富懸殊,資產階級對社會資源的控制和壟斷,這些現象在過去十多廿年都很明顯,但近年文化政治領域卻偏向以國族框架去分析問題,其實是置換了階級的討論。」所以許寶強以文化經濟學的角度切入,為社會現象作結構性分析,揭穿新自由主義這個文化改造計劃,如何將人化成只著重物質條件的經濟動物,以「獸性」取代「人心」。


文學作為情感教育

「(資產階級)使人與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金錢交易,就再也沒有別的聯繫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今日仍然應驗——當有人不幸墮樓喪生,有傳媒以「樓價跌」作為文章標題;有人跳軌輕生,亦有人以「阻人返工放工」為由指摘死者;上年大埔某食店火燭,店家竟要求食客逃生前先付錢。這些事例除了令人心寒,是否也意味著新自由主義的文化改造大業將成?而傳統倫理、同理心、惻隱心早已被丟到不知哪個角落?


要重拾傳統人倫價值,文學或許是一種方法。白先勇說「文學是一種情感教育」,意思是閱讀文學能讓人學習同理心,學懂如何愛人。許寶強並不反對這種說法,但對於現今香港的大學貶抑人文學科,令人文學科生存空間萎縮,許寶強卻有另一番看法,「文學能培養豐富情感素養,但是否一定要人文學科?這是大學分科體制裡另一層次的問題。是否要保留文學系、文化研究系?我覺得不一定。」


「反而應該是,工程系的課程結構中要用三份一讀小說、讀文化研究、語言學。」研究教育問題多年的許寶強,對大學體制亦充滿批判,「你說工程很重要,我同意,但工程同時也是語言問題,今天工程師出現問題,很多時是他們的設計不符合人性。」同理,醫生若只想著手術怎麼做,不考慮病人是否想醫、末期癌症病人是否想維持生命,也一樣有問題,「現在常講的醫療倫理,醫生照顧病人也需要很多溝通技巧和同理心,不是只要知道割哪條盲腸。」


「所以不是要建立文學系,而是醫學院應該有三份一是文學教師。」針對這種情況,許寶強認為應該由更根本的分科體制入手,他借鑑外國大學提出一個嶄新想法,「美國有些大學是無分主修的,先讀一個general degree,即使你將來想做醫生,你也可讀一堆莎士比亞,完成學位後才去考醫學院;亦有外國大學開始提出,學生可以自組主修科,讀完才表明主修甚麼,比如我讀了一科『海德格的醫學倫理』,畢業時我可以claim自己讀醫,也可以claim自己讀哲學。」


成敗在於價值觀轉變

經歷DQ事件、雙學三子判刑、東北十三、一地兩檢,一波又一波對民主運動的打擊,使社會氣氛長期低迷,無力感籠罩,政府張牙舞爪、 肆無忌憚的姿態,猶如一面無法撼動的鐵壁,令人寸步難移,更有人因而變得認命犬儒。民主疲憊如此體現。


面對濃重的窒息感,許寶強則要我們「扭轉成敗準則」,「你要七十九日取消到『831』,然後有全面無篩選的選舉,這樣全世界都做不到,法國大革命不是這樣,六八學運也不是這樣。」即使被奉為普選典範的英美選舉制度,都是經歷幾個世紀漫長的爭取,反反覆覆,時有進步時而倒退,直至二十世紀初中期,婦女才有選舉權,每一場運動也是長達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抗爭。


「法國大革命,你說它成功或失敗?革命之後不久就有帝制復辟,專制政權又重新上台。」但今天人人都掛在嘴邊的自由、民主、博愛、平等,就正是法國大革命留給人類的遺產,「因為法國大革命insert了很重要的價值觀給我們,哪怕最反動的政黨,都說自己自由民主,你不能反對這些都是值得追求的價值。」惟有將我們的視野拉闊,回到歷史長河的維度裡,我們或許能找到新的目光去看待成敗。


關鍵是on the right track

去年離開嶺南大學的許寶強,近年開辦流動共學課室,延續雨傘運動期間「罷課不罷學」的構思,在民間宣揚共學理念。「罷課不罷學最radical的不是『罷課』,而是『不罷學』,它提出『學習是甚麼?』的根本問題。」他認為香港問題的癥結在於「缺學無思」,就是「太久沒思考沒學習,包括政府官員」,學習是對新事物的回應,「不思考不回應,問題不斷累積,最後不是解決問題,而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問問題,其實就是求學。他相信每個人都有學習的動機、興趣和能力,而流動共學希望做的,不是純粹的知識傳授,而是掃除阻礙社會學習的障礙,「比如學校體制只著重分數,壓抑了人的學習興趣,我們就設計不用交功課的課程。」除了理論課程,還有些DIY工藝式課程,著重培養自我生產知識的能力,「你喜歡喝酒,不如自己釀。」在落手做的過程裡,也會產生自我培力(empowerment)的感覺,或許這也是在絕望的社會狀態中提升情感動力的可能。


流動共學成立兩年多以來,許寶強觀察到願意投入學習的團體或個人都多了,但他亦坦言這條路不容易,「如果他們覺得學習是解決社會問題,尋找出路的重要元素,這是好的現象,但也可能有些人覺得,在這種社會環境下,除了學習就沒其他事可做。」


許寶強深信,決定事情最終成敗的,有三份一是運氣,三份一是時勢,三份一是努力,「我們惟一能掌握就是那三份一」,現在流動共學邀請富德樓不同民間團體開月會,透過不同團體的交流來實踐共學理念,「每個月會可能只有十個人,但不要小看這件事,雖然慢少少,但我覺得on the right track已經足夠。」每個微小的個體,慢慢連結成一張龐大網絡,任何事都有可能被一朝封殺,但如果我們都認為共學是對抗極權、補充養份的方法,就認認真真去做,這就是動力所在,人心所在。

(刊《無形》十月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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