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很重,生活要輕。
巢很輕,但能負重。
像我這樣一個常常覺得生命很重的讀者,「我想起了她的船,因為書本,就是她生命河上的羊皮筏子[1]」。
轉而一想,閱讀西西就是舉重若輕。
輕,可以飛翔,可以織巢
西西本就是舉重若輕的,她的文字世界是覆疊、相加的,架構起來,可以負重,就像織巢。
《織巢》將《候鳥》餘下,以妹妹妍妍主述的十多萬字,加進姊姊素素新的敘事;母親寫自己的故事;二姨長信;從四者角度,以一貫的拼貼敘事,閒閒道來兩代人,兩對姊妹之間的生命故事,彷彿輕逸地[2]織巢。
輕得,甚至可以飛。
飛氈、候鳥,我相信西西不只懂得跳飛機,也是懂飛的。她的飛並不高入雲層,而是呼吸著生活氣息的低飛。要飛,必需卸下行裝,否則難以承重。因而需要取捨,正如說故事——深入日常小片段,剪裁生活細節,或以一首短詩,一段對話。
她寫過:「所有的故事最終也只有兩種面貌:生命的延續或無可避免的死亡。一切的意義不在起始與終結,而在過程吧[3]。」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輕,也有必須承受之重,如生老病死、聚散離合。說故事就是編織意義的過程,像鳥一樣,飛來飛去,重重疊疊,交織生命的各種可能。
書腰這樣寫:「真實與虛擬,時間與小說的重新編織。」
寫出輕,隨之產生張力(重),也就是,西西銜草織巢的過程。
重回原型,對話
從戰後難民潮、六七暴動、銀行擠堤,到八、九十年代政治過渡、經濟轉型的旅行潮、移民潮,妍妍由幼漸長,也和城市一起成長。若從橫切面看來,在她們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社會大事的痕跡,稍稍讀出一種世代變遷的觀感。
但日復日,年復年,人的一生中大多數時間也不成故事,所經歷的當下都是不著眼的細碎,再加上記憶(或遺忘),我們從來無法(也無意)保留一個完整故事。是以當我們要說故事,就要往細微處去,回落到人物的瑣碎日常:
雙人床、樟木箱、搖椅、飯桌……
炸油條、照相館、白髮、菠蘿……
讀《織巢》像把西西所有作品回溯一次,很多熟悉人、事、物都可在本書找到原型對照:《我城》的阿果多多少少有妍妍痕跡,母親就是白髮阿娥原型,他們都是故事裡的另一個故事,而當故事與故事重重疊疊,便成了傳奇。
這一個完結,另一個開始,像一千零一夜,也像對話。
對話,一來一往,一個編織意義的活動。在說故事與聽故事者之間,亦由妍妍、素素、母親、二姨而及於你我。
做一塊記憶麵包
「講故事的人一直因應社會、文化的情景而講什麼、怎麼講。[4]」
講什麼、怎麼講。誠如西西喜歡的卡爾維諾,那果醬與麵包:「唯有一些平淡而堅實的東西可以讓創造誕生:幻想有如果醬,你必須把它塗在一片堅實的麵包上;否則,它終究會像果醬一樣,不成形狀,你無法從中創造出任何東西。」
形式,可以是那一片堅實的麵包。
這堪可說明,西西何以屢次表示重視小說形式,而其筆下一系列的敘事實驗,著力的便不只是形式變化,而是創造。
創造,即開拓可能性。也是我最喜歡的那個「講故事的西西」。
《我城》移動,攤開像卷軸[5];《美麗大廈》上上下下,運作像支配城市的電梯;《飛氈》是無經無緯的壓成之物,不經編織。如果說,它們都是西西對揣摩有形(地理空間)與無形(心靈空間)的三種呈現,我覺得《織巢》與那個形狀也許更為貼近。
《織巢》是半自傳小說。而談自己,談記憶,總是會被捲入輕微混亂。可現實卻沒有記憶麵包,所以要動手做一塊,為經驗賦形。故此,在妍妍垂直的生命軸上,織入姊姊、母親、二姨幾條橫軸,你一言我一語,將幾個生命片段重新合成一整體,從而撐大文本空間,彼此互為記憶,互相投射。
寫上學、興趣、工作、接濟鄉下親戚、戀愛、離世、老去……有日常性,也有超越性。從幾種性格,幾份心事,慢慢我感受到被時間包覆(小說跨度近半世紀),這種形式,是西西在上下左右縱橫交錯地綴織,生活的、理想的、記憶的,那立體的巢[6]。
重要的是如何編織,如何重構意義。
「我想,作者不過是在練指法罷了……只要彈鋼琴的人能夠常常坐在鋼琴前不斷地練習,改進和探索就好了。」[7]
素素以彈琴比喻寫作。讀著《織巢》,我覺得只要不斷地改進和探索,講好一個故事,慢慢就會向萬事萬物接軌——因為所有片斷最後都是朝向一個總體,生命的總體。
可不可以說歷盡滄桑呢
讀著《織巢》,彷彿世界愈變複雜,又彷彿童年在心裡一下甦醒。
在西西的童稚筆調下,我總是聽到一把老去的聲音:
「好像小病房裡有一個巨大的時鐘,很有規律地響著響著。」
「媽媽把姨姨寄來的信幾乎看得變成了麵條,起先還像皺布,後來就像炸過了的米線粉。」
這樣寫生命,寫關係,寫童年的混雜感受,既天真又惆悵。
讀西西,就像在一個圓實的窩巢,會有一種對世界的原初信賴。或者,長大後仍能一直保存下來的,就是赤子之心。如此,其實可不可以說是歷盡滄桑呢?
時間的話題
寫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如何漸漸成長,再漸漸衰老,是一種「漸」。
漸,與時間相涉,是「時間的話題」。最後一章末節的詩頗能代表西西對時間的領悟:
「時間過得真快/或者/時間才是/一隻飛得很快的/大鳥……時間永遠只有一個方向/時間不回流/而漸漸地/有些候鳥/像時間/也不再飛回自己的舊巢了」[8]
生命歷程向著一個方向流逝,彷彿縮成直線:過去,現在,未來。但《織巢》虛實交錯,包含多個時間進程。而鳥,將不同的時間維度一下概括起來,像一種意象的力量,把難以言傳的存在之謎變得可感可見。即便如此,我們任誰都不能叫停一隻鳥,叫停時間。
到這個世界上來又是做什麼呢
閱讀顯然有緣份這回事,有時跳出一段文字,剛好切合當下需要的一些想法,於是會被撼動,彷彿閱讀也被暗中設定了某種時間程式。
「到這個世界上來又是做什麼呢?」
西西前年在專欄[9],《我城》,〈解體〉也分別問過,然後我也從《織巢》中五次(或更多?)讀到,顯然是她覺得必須一問再問,也是我們共同的提問。
在本書第一次讀到後,也自然下沉成我閱讀這書的基調。
「這天晚上,我也沒有做功課,功課是什麼呢,平日,做功課是最重要的事情,但現在,功課一點也不重要了。」
「人其實是很奇怪的,不知道為什麼要到世界上來打一個轉,離開了,又多多少少要叫人牽腸掛肚地思念。而這些記掛著別人的人,過幾十年,又叫別人記掛了。但記掛了一回,結果就什麼都沒有了。」
「但更遠的事我可不能預測,我不知道媽媽姐姐或我,再過十年以後會怎樣,媽媽,可以肯定一點,年紀老了的人,只有更老,走不動,莫說飛了,只有一條慢慢走的路。」
以上獨白是妍妍在爸爸彌留之時;爸爸「軀體沒有了的日子」;長大後,分別說過的,可以看成是理解生命的幾種層次[10]。但問題並不那麼在於解答,因為我們必然會從中領悟到一點什麼。僅是想藉著發問認定自己,那獨特的主體,在詮釋而已。
如何收結,成巢
《織巢》起始於童稚,收結於虛幻。
(故事結束在母親的視角:看著素素在搖椅,搖呀搖,打開一本書,睡著了。)
小時候作文常常以夢作結,彷彿一切現實困難可以迎刃而解。但西西筆下的入夢,是把真正的現實抬高一層,乃至一次隱喻。
寫妍妍的成長,終究寫成老去的聲音:媽媽老了,阿彩老了,就連素素也有白髮。「現在也到了母親的年紀,再寫,就是她自己了。」
「人老了,還看得真切?」
全書在這句驟然完結。
這個「?」像一下反重將一切推翻,更像這個世界迷團般的實質構成——無所謂虛實、真幻。
半自傳。我想,西西是在用連串真實寫人生虛幻——因為天真與童稚,也因為嚴肅與沉重。
我輕輕合上《織巢》,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好像明白了重構這巢的意義。
[1]〈羊皮筏子(代序)〉,《手卷》
[2] 那大概就如卡爾維諾說的輕逸:減輕人物的、天體的、城市的、小說結構、語言的分量。《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
[3] 「相信每一個故事都該有一個開始和終結嗎?古代故事的結局只有兩種方式:經過所有的試探,英雄與美人結婚了,或者,他們死亡。所有的故事最終也只有兩種面貌:生命的延續或無可避免的死亡。」《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頁160
[4] 西西,何福仁《時間的話題——對話集》,頁16
[5] 何福仁把《我城》比擬為卷軸一樣的「清明上河圖」
[6] 也是西西的寫作原則,「相體裁衣」(宋淇語)。
[7]頁119
[8]頁264
[9] 西西專欄,〈明周文化〉,2017年1月3
[10] 但最切合我的,是西西在專欄這更進一步的「不明白」:「可我為什麼會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結果又要離開,又往哪裏去,有許多不同的說法、許多不同的解釋,生物都各自認為自己的說法、解釋,是唯一正確的,這,我可不明白了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