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陌〈閨房〉
那天我一樣無所事事躺在床上
玩弄自己的陰莖
更準確說是偶爾
撥弄它,無聊
窗半開,風把窗簾
往房裡推
想起一種古典譬如說:杏白
出牆吟,階前
點點音。春閨
青少色,隔暮
畫屏金。
這樣,這是我的古典詩期末作業
學長讀了,抬起頭來笑
說我很有才華
躺在床上無所事事那樣
撥弄它微微地
不要太硬
這是種致敬
媽偶爾從房門走過
我的狗也走過但會停下來聞
聞門縫
知道我在裡面
這是另一種致敬
——台灣‧自由時報副刊2025年8月8日
周先陌,曾獲台灣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周夢蝶詩獎,他的現代詩〈閨房〉於報紙發表後隔日,刊載於臉書「自由副刊」粉絲專頁, 贏得約莫250個讚,引人轉載22次;不久刊載於臉書「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粉絲專頁,獲得將近2000個讚,奪得531次分享。(調查日期:2025年9月1日)但他的這首〈閨房〉也引來不少謾罵、嘲笑的留言。亦有許多人亦留言為之辯護。在謾罵與辯護一來一往,這首詩爆紅了。(值得一提的是,8月8日父親節刊載這首詩,不曉得編者是否也有解構父權體系、帶領出生理男性不同面貌之用意在?)
這首詩的發表於2025第一次大罷免(不適任之國民黨立委)與第二次大罷免之間,「藍綠對決」的氣氛下,文學、文化均被大眾放大檢視。許多民眾咸認為台灣文學作家就都是民進黨的網軍,而且是「要飯的」(留言者Joseph Chu 將此詩與饒舌歌手楊舒雅的歌詞相比。楊舒雅曾反擊攻擊她的群眾,反問:「合法的飯你不要嗎?」就筆者了解,明明各國的藝文均有政府補助,文化強國美國、日本、韓國、法國…都有相關津貼與年金,這個藝術創作補助並非唯台灣特定政黨所獨有。) 筆者好奇,這些來嗆聲的人,平常有在讀情色詩嗎?甚至,他們真的有讀詩的習慣嗎?畢竟,台灣現代詩史上的情色詩早已不可勝數。《婦女新知》創辦人、淡江大學中國文學學系榮譽教授李元貞,早已爬梳90年代以降風起雲湧的情色詩,表達解嚴後台灣詩人對身體、性別的越界與解放。(出自女書出版的《女性詩學》)自90年代算起,台灣的情色詩的發展也逾35年。因此,筆者不禁覺得這些謾罵者是否大驚小怪?
此詩的爭議也源於對於中國古典詩的解構。詩人管偉森對「作者挑釁古典詩詞的作為」「有些疑慮」。Joseph Chu認為:「詩是中國文學很重要的一部分,古人有謂『詩言志』,這裡的『志』是指內心所向,但它用文字表達時必須是含蓄的,感性的,而不是毫無掩飾的露骨。」然而筆者認為,對於古典詩的「破壞式創新」,將漢字的精髓(古典詩)與台灣當地當代的日常經驗巧妙鍛接起來,與一味地重述古典相比,或許更能在此時此地保留並化用古典詩詞,讓古典詩詞產生新的生命,重新被大眾看見。
儘管此詩引來軒然大波,仍然有許多作家為之辯護。詩人郭哲佑提出:「整首詩的精髓在微微的,撥弄,『不要太硬』,那就是在致敬甚至嘲諷古典的閨中情懷。」他對於這首詩只是純然地暴露與色情,有不同看法。他認為此詩也有其幽微的部分:「不開門,而是開窗讓風吹窗簾時不時露出細縫,彼此心知肚明,但又看不到什麼,這是古典美。」夏天則認為:「古典辭藻與日常自慰場景的並置,讓高雅與低俗互相碰撞,揭露了性別規訓、文學權威的虛構性。」筆者認為,能看得出「大膽而直白的性器描寫」之外,還藏有其他貓膩;能看得出粗俗裸裎之外還有高雅與隱晦——是讀詩人的功力所在,也是讀現代詩的趣味。當然,「大膽而直白的性器描寫」具有衝撞父權體制的效果。的確,這個衝撞效果是達到了,否則為何有那麼多人留言攻擊。其實越攻擊,越成功。
評論人一尾則表達了此詩具有性別越界的特性,認為此詩:「……挑戰了關於性與性別的界線,『閨房』在古代形容為女子的房間,閨中少婦、獨守空閨、深閨,那是過往『女主內』時代裡女性被藏於家居空間的深處,古代女性守閨在空間深處等待丈夫(男性)的歸來,看重的是婦女的守貞,然而這首詩的敘事者『我』在第二句得知為探索自己身體的生理男性。」此外,一尾深入探究此詩,將其中每個古典元素所引用的典故,一一揭示。我認為那些嘲諷「這也算詩嗎」的「酸民」,或許並沒有仔細看這篇解析。筆者總覺得,性(和作者的大膽張狂),的確是詩人,想要讓讀者看見的。然而讀者若只見性,其他什麼都沒看見,那就錯過詩中其他優美的轉折與布置了;能從中品味出其他隱晦的暗示,才是真功夫。幸好有一尾的解析,筆者才懂得這些古典涵義。請見下段。(筆者出身於英文系。沒受過紮實的古典訓練)(筆者表明自己是英文系出身,不是想嗆人,或是炫耀——只是想說明,很多中文系、歷史系甚至社會科學系的涵養,筆者是沒有的。生成式AI崛起後,筆者更覺得自己的所學,他人輕易詠唱就能查到,自己實在不可能有傲慢的條件。)
郭哲佑和一尾均提到窗扉的縫隙。「窗半開,風把窗簾/往房裡推」頗觸動筆者的心靈。那有一種有什麼事件將臨未臨的暗示,也是一高超的轉場。這種縫隙,和末段的「我的狗也走過但會停下來聞/聞門縫/知道我在裡面」相呼應。這種縫隙帶出了窺探,而這種窺視,「知道我在裡面」,卻不說破。在隔與不隔之間,此詩產生了知道與不知道,暴露與隱藏之間的曖昧。「狗」的意象也加強了這首詩想傳遞的身體性甚至動物性。
「杏白/出牆吟,階前/點點音。春閨/青少色,隔暮/ 畫屏金。」作者透過不規則的斷句與迴行,將當代的情境,與大膽的性器做對比,造成驚豔的效果。筆者總認為這首詩的文白交融,以破壞作為保衛的方法,作者真的頗有其師之風。作者的老師在非常年輕時就寫出一首〈木瓜詩〉,在「豪放與婉約之間」結合,「在女性的陰柔之中,透出一股男性氣概」(陳雋弘語)這就好像周先陌的〈閨房〉,在男性的陽剛中,透出一股陰柔氣質。請看看詩人的〈木瓜詩〉:
——《詩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
夏天是你的季節呢
山脈似的背鰭展開了我知道
有鼓漲的果實在行軍
我呢焦躁難安地徘徊此岸
拉扯相思樹遮掩赤裸的思維
感覺身體裡充滿鱗片
波浪向我移植骨髓
風剌剌地來了
線條洶湧,山也有海的基因
木瓜已經向你擲去了
此刻我神情鮮豔
億萬條微血管都酗了酒
等待你游牧著緘默而孤獨的螢火
向這裡徐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