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同樣是十月,藍奕邦同系列的歌曲〈生〉發表了,詞曲由藍奕邦親手包辦,寫的是人的艱難掙扎,並探討生的意義。是次,林夕所填的〈命〉除了延續這個話題以外,還討論一個人被隨機誕生在某個時空,是不是只能認命?假如生活給你檸檬,是不是一定要做檸檬水才夠勵志、才能博取掌聲?
主歌第一段首句從「出生差錯腳/學會怎行路」就開始講「命」——人一「生」,便要面對「命」,學走路註定絆倒是「命」,多次行差踏錯的經驗才學會行走也是「命」。第二句「怎麼踩過界/由誰來主導」雖然還在講命,但視角已經從與生俱來的「命」轉向談別人給自己帶來的「命」,也是本曲主要傳遞的價值觀。「我」本來只是順應「命」所給的路去走,但有無踩過界卻由別人來判斷,有人借「命」對我們規訓。第三句「什麼主宰個性/讓世間難做」點明不是「我」想讓世間難做,將個性塑造成命定,而非個人選擇,以此回敬「踩過界」的命,可謂一絕。末了以「我替我算命/測出苦海虛無」作結,一方面指出無論學行路的苦、被指摘踩過界的苦、個性讓世間難做的苦,都是別人有意加諸你身,或是自己心生的虛幻感受,未必為真,又彷彿暗指吃苦是不必要的,頗有戲謔感。
到了小副歌,「天有天替他行道/抑鬱逼我會自保/總要將這一條命活到好」一句指出,既然有「天命」,誰也不必急於去替天行道,感謝世間賜自己抑鬱,有機會靜下來反躬自省,亂世中好好保存自己,把焦點放在自己身上,將自己的生命活好。接下來「灰到黑/眼中無路/心中方向會步操」一句寫命定下的出路,就算眼前一片灰蒙,甚至灰到發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要問心,仍有不變的答案,就可以跟隨心中早已認定的方向走。有了這個宗旨和方向,人就不會迷失,路再難行也會走得輕鬆,因而詞人寫道:「背上的行囊/也輕於鴻毛」。最後一句「蟻習慣低頭/人情願跌倒」指出了人畜之別,螞蟻憑本能埋頭過活,但人有主觀意識,除了聽基因的話趨利避害之外,還會探索別的可能性,情願被絆倒也不改宗旨,只有人類才能做到知命但不認命。蟻的意象令人想起詞人〈廿四〉裡寫的那句「做做做做/面對你不喜歡的東西/半日已流逝/我們是這社會的工蟻」,也教人想起〈問題青年〉那句「為什麼會覺得能令世界改變/生存比較實際/像吃飽的螻蟻/別問這一世/隨風揚塵是否浪費」。
副歌第一句「遺傳什麼基因先會嚇醒/誰又被逼天生膽平命正」頗有悲觀主義意味,將人的覺醒和大膽都歸因於先天遺傳而不是後天的識見,十分有趣。廣東話有「膽正命平」一說,為了協音,詞人填成了「膽平命正」,顧名思義,意思就是命夠廉價因而膽子夠大。「無懼面相差/怕的只是鏡」一句照應「苦海虛無」的說法,先天條件多麼糟糕,都不過是客觀的呈現,照鏡後,經過腦海添加幻想、藝術加工處理過,此時觀照過「認命」心態的「面相」才是要命的,因此鏡中的自己未必需要承認。「為懸命不懼貧病/不認命」中的「懸命」在中文裡有「寄托命運」之意,而和製漢字「一生懸命(いっしょけんめい)」的說法則意謂「盡全力做」。雖知宿命,但不懼貧病也不認命,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活得出人味。此處大概是詞人在他所建造的黑房裡留的一盞燈。
第二段主歌繼承第一段主歌「行路與命」的話題,但寫的不是嬰兒,而是長大成人甚至變成了中佬,開始對生活各方面妥協,是否老了以後鈣質流逝,年輕時的「骨氣」就必然受挫,繼而學識下跪呢?不然。詞人寫道,事實上,就算敲碎脊椎,也未必就會跛,尚可依照「心中方向」前行。下闋「驚膝蓋酸軟的奴隸/注定認誰為上帝/彳亍於爛泥/腦沒法被洗」以膝蓋酸軟的奴隸與未被摧毀骨氣和脊椎的人對照,詞人得出結論:寧在爛泥徘徊不前,腦筋也要清醒,拒絕洗腦。此段用字與詞人的另一個作品〈逆蒼生〉有異曲同工之處。
尾二段副歌,「遺傳什麼基因先愛血腥/誰人樣子天生不能入鏡」又不得不令筆者腦洞大開,想起詞人另一作品〈阿貓阿狗〉中,有所謂「水向下流/沉底的位位都有眼有口有手/面目模糊不入鏡頭」,只是〈阿貓阿狗〉中的「洪流」(flood)變成了此曲的「血」(blood)。無論普通人被淹沒於洪流也好,血流也好,反正人來人往也沒資格在歷史上留下活過的憑證。下闋「誰話運氣差/去他的話柄/未能認的別承認/不認命」一句直接戳穿並控訴他人加諸你身的苦難,無謂歸咎於個人的命。命苦,只是一個PUA話柄,不是你的錯就別妄自菲薄。
最後一段副歌,「各有各拼命/貓狗都有叫聲」又是〈阿貓阿狗〉歌詞為註腳理解,譬如參照「完成了要打的拼/維持了要超穩定的定/有幾星」、「高姓大名/怎麼他竟敢叫你阿貓阿狗/連真名都剋扣」或「無聊地奮鬥/無權留在方舟/無緣做歷史的小丑」,但就算是貓狗,被䞾騭時都會有大叫,何況是有血有肉的人?沉默多麼無必要,不要被「情緒穩定」的非人道要求來勒索你該有的情緒,你不是塑膠的複製人;「各有各怨命/都將尊嚴亂掟」是承接上一段副歌的說法——輕易怨命,你就中計了,你的命就是你的尊嚴,不要胡亂拋棄你的尊嚴。「垂頭望廢水/照的不是鏡/未能認的別承認/不是命」一句為上面的論述打了個比方——若學螞蟻一樣低頭的活著,通過看廢水倒映的自己當照鏡,然後來給自己下定論會錯位,因為骯髒的不是你的臉,明明是廢水,但你卻不自知。希望聽到這首歌的人,都不要承認廢水裡的命是你的命。最後一句「病人預測運和命/為何聽/病還病不懼貧病/不認命」幫你算命的人很可能本身都有病,哪又何必將他們的建議放在心裡,若別人眼中特立獨行的自己也有病、被定義為「踩過界」,賜你過貧病的生活,記住要無畏無懼,別承認這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