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 徘徊在徹底消亡前的靈薄獄

影評 | by  謝嘉儀 | 2021-08-16

說是實驗電影,回顧《論盡我阿媽》裡的懷孕修女、變性妓女和同性戀,《聖.教.慾》裡的血腥、暴力和宗教罪惡,乃至兩年前自挖瘡疤式的《萬千痛愛在一身》,要說《人聲》(The Human Voice)符合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一貫的劍走偏鋒,委實冤枉,名導的首部英語作品素材意外稀鬆平常。但撇除標籤,電影海報並無欺場,從置景到服裝,色彩極致濃郁到妖冶,佈局是美術門外漢都能感受到的賞心悅目,光是視覺療愈已值回票價。進戲院之前,其實無須作虛高的期望,只需要掐滅多餘的聲音坐下來,看Tilda Swinton穿一襲紅衣放火,時長三十分鐘,燒的是自己。


始終覺得早在電影尾聲來臨以前,這場火便以紅衣的形式燒了起來。披上衣裳,就披上了第二層皮囊。用顏色作意象素來是艾慕.杜華作品中常見的,紅色與女人之間的密切關係亦被反覆演繹過,女性穿紅,可以熱情、放縱、可以浪漫、可以俗艷,偏偏首幕身著紅裙的Tilda茫然四顧,漫無目的地遊走、落座,近乎完美呼應她後來那句台詞:這個歲數的,蒼白、萎靡的女人。Balenciaga 2020春夏的華美紅禮服,背景是半殘不舊的灰黑戲棚,虛實的模糊在這裡開始,蓬蓬裙下瘦削的骨架可以構想,Tilda的角色是處於心理崩潰邊緣的失戀者,亦是早已揮別少艾的半老徐娘女明星。但過氣明星外出還是要打扮光鮮,Balenciaga 2020度假系列的套裝,還有Chanel單肩手挽袋和錢包,姑且不論艾慕.杜華對品牌的愛好,西裝鈷藍,皮包全黑,故作姿態的過度保護色。用斧頭砍伐舊人的衣服,除了怨懟和憤怒,還有對所愛者最隱秘的毀滅欲,所以穿冷調買冷兵器,又變成了一種對外時不得不偽裝的壓抑。到此處就很容易理解接下來一直穿紅的原因。在和前度通電話期間,從試圖假裝從容到歇斯底里,恬靜的假象一步步剝落,還原本色,分裂甚至是最張揚的真實。


在火場崩塌以前陷落


欲望是種很奇妙的東西,我們被各自的欲望隔絕,而又因明瞭渴求的難耐而互通,就這層面而言,欲望有時近乎美德。可惜人類十有八九不能適度盼想,保持理性,將利己主義實踐到底,所求大於所得,渴求趨於極端,世界便會扭曲。被欲望燉煮過的人會對Tilda的角色身同感受,她面對失去情人而作出的一系列神經質舉措:三天三夜守在同一間房子等對方,買把斧頭只為一下下砍下他的衣服發洩,放肆吞藥,終日心神不定;當面對對方時,就算隔著電話,也還是會為粉飾太平作最後徒勞的努力。是因為明知道得不到,或者明知道已經永遠地失去,恍恍惚惚又總覺得能捧回些甚麼。就像在一切分崩離析時,人的慣性就是會潦倒地回想過去作出選擇並將自己引導到此的決定性瞬間,然後可笑地作千萬次重來的假設,甚至一息之間,真的相信可以時光倒流。


中段十多分鐘的獨角戲期間,女人一邊通電話一邊在房內踱步,展現整座房子的全貌,床頭當眼處和角落墻壁所掛的情慾畫,明明是肉體欲望的象徵,卻因為對象的缺失而被抽空意味,畫下只有一個無力的女人;屋內佈置井井有條,但一個鳥瞰式鏡頭便揭破它全是人工佈景。印象最深始終是她竭力尋找語句那一幕。「與你相處時的我欠缺幽默感。」她說。接下便是一連串拋出的形容詞,優雅、精明、慧黠……可惜她所採的詞語越多,語言越發支離破碎,越遠離那個坐在椅子上半瘋不瘋的女人,最後只剩下一個被攪亂的靈魂。女人神經的弦線看似因為被前度再次掛斷電話而崩開,所以決定放一場火燒空所有。然而,有太多線索足以說明,有些東西早已被燒死了,那場火大抵只是一次儀式,就像無所事事地坐在一具屍體旁很久,久到以為它可以活過來,直到時針滴答停下,終於意識到要將它推入火爐,越過靈薄獄的邊界,進入死亡之所。那場火,是Tilda為了祭奠而作出的最後狂歡。I’m what’s burning,燒出的是真相。我們看到的是看似將盡未盡,實則早已消亡的渴求。


恐懼的本源和歸宿


雙重佈景的用意為何,有太多種可供解讀的方式。或者應該說,那間屋子是否確實純粹是一個假的道具場地都成問題,畢竟Tilda其中一句台詞明明白白地說自己想過從露台跳下去,而最後那通短暫對話裡,前度也彷彿真的能從遠處遙望這邊火焰升騰。視覺是可以騙人的。有可能,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內心投映;有可能,這是女人確定和前度一刀兩斷前作的最後演練;也有可能她真的只是在排戲呢?選擇信哪一種,就信哪一種好了,實在想不到,就專心看梳起狼奔頭的Tilda穿Dries Van Noten放火也可以,批評這部戲只是在賣弄Tilda很型的那群人至少說對了一點,確實很型。


面對強烈到無法自我消彌的情感,只能採取極端方式一了百了,是否治標治本,又是另一個問題。聽說這部電影在馬德里拍攝時處於locked-down期間,走出假房子,走出戲棚,好像也不過走到另一個更大的封閉場所。其實我毫不疑問,如果當時躺在Tilda身邊的不是一套欠缺主人的平直西裝,而是確確切切地就是對方,她還會不會砍下去。她會。但不是出於憤怨。愛和恐懼必然並生,恐懼所愛是人類常態。畏高症那個比喻打得太好,在高處畏縮的人,到底是真的因為對「高」的本質先天存在生心理雙重恐懼,還是在為墜落的可能而顫抖,只有他們會知道。而對於欲望和愛情能免於畏高症的人又有多少,自己爬上去一次,可能就會有答案。


《萬千痛愛在一身》:艾慕杜華跟一切和解⋯⋯但海洛英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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