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永遠放得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鏡頭

影評 | by  黃宇軒 | 2022-12-08

網上有些朋友在討論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鏡頭,讀得人很想看電影。很多年前我讀碩士時寫的畢業論文,關於電影與空間,曾花過一陣子時間狂讀研究小津電影的書,心癢起來,跟大家分享一下。


朋友間的爭議,關於「小津風格」的signature:電影中絕大多數的場面,除了鏡頭幾乎不會動,還常常把攝影機放得很低來拍攝。攝影機離地只有三四尺高,於是出來的畫面跟那個年代主流的很不一樣,「又係小津高度,一睇就知道」。


那樣的決定一而再出現,非常consistent,就成了人人記得的「小津美學」,而研究電影的專家,也就開始討論「錦鯉點解要咁做?」。在問「原作者」點解要將鏡頭放得低、問研究電影的人如何詮釋那些畫面之前,我們也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問自己,這樣的畫面讓我們看到什麼?


小津電影的情節,極多在日本人的房子裡發生,我很喜歡這些interior (那些傢俬和器具啊!),所以從這些畫面,最先留意到的是,有時從地面到天花都能映入其中,而日本房子的門和榻榻米,都有深色的線條,可以天然形成畫面中許多的框框,是顯著的線條。


可以猜想,因為在這些和室,大部份角色都坐在地面,想讓和室中那些深色線條(門框和榻榻米上的)走進畫面中,把攝影機放在離地不多的高度,就可以拍出工整好看的perspective,各種框與線都放得齊整。這樣的構圖,就最易令觀眾覺得「畫面好靚」了(下次可以在溫泉旅館打卡試試)。


從前沒有特地去找,但原來小津本人在跟攝影師厚田雄春溝通時(注意:當年這樣拍是好辛苦的!),就曾明言過,「堅持放得低」,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日本房間的構圖實在很難拍,尤其是想運用室內的黑線條作景框構成畫面,要拍得好適合用低角度」(見〈平易的深邃:小津破解小津神話〉一文,作者黃香,刊「放映週報」,)。


電影理論家Noël Burch的大作《給遠方的觀察者—日本電影中的形式與意義》,把相關問題講得很仔細,他說小津這樣擺鏡頭的堅持,是一步一步演進的。從《浮草物語》(1934)開始,攝影機放得低,開始成了他一套正式的策略。但除了高度外,攝影機要跟房間最遠的牆成90度,也要在房間的「框」的中心點,而角色坐下來之後,他們要只佔畫面的下半。


Burch指出,最後出來的這種畫面,終極的視覺效果,是讓影像看起來「很平」(flattening)和很2D,他的說法是,小津用盡了方法,to produce the filmic image as picture plane。這句很重要,但有點深,跟攝影和繪畫技術經常探討的形式有關,要解釋一下。


百年前,現代藝術裡有關繪畫的討論中,有些現代主義的畫家和理論家就曾argue,油畫完全是個平的物件,所以它要保持「真實」,就不能「扮唔係平的」、不能搞3D的錯覺,所以所有畫出來的東西,都應該在 “picture plane”之上,是謂 “integrity of the picture plane”。簡言之,「平咪平囉,爺就係想強調平面」。


放回電影裡,可以說,小津的技巧,就是想製造非常flat的畫面,它的電影就是由許多看起來很flat的畫面組成。而Burch在書中進一步提出,還有許多其他小津的技術和美學選擇,都跟這樣的「平面」相關。在書中談論小津的一章,Burch還很深入地理論化與追溯了這樣的平面美學選擇,跟當時電影領域內部和社會政治等領域裡的爭議,如何連在一起。


Burch也把這種「平」的畫面,跟他命名的、小津安二郎電影另一最重要的視覺元素pillow shots,拉在一起討論。Pillow shots是一些「空鏡」,連續幾秒鐘拍著一些景物,仿似無作用,也看來跟電影情節無關係的畫面。


從鏡頭放得低、到平面的視覺、到pillow shots、到鏡頭不動,加起來造成了一種「靜止」(stillness),而這「靜止」也跟小津電影所謂很慢的節奏、和有時「沒什麼事發生」的情節配合。Burch在書中的討論很精采,在此我不應把它簡化,有機會的話,各位一定要要讀讀他的文字,甚有神采的。


但總體而言,Burch認為小津這一整套系統,跟傳統日本藝術和建築看重 “surface”的特質一脈相承,也是抗拒了當時美國電影製作的一些慣例,這些也許是比許多人喜歡的「榻榻米論」更好玩的分析(「榻榻米論」是指鏡頭放得低是很日本的事情,因為大家坐在地上,眼睛比坐在椅子上低)。


多年來,回應這些分析的討論非常多,Burch的討論可說傾向整全地思考小津電影美學上每一環節的考慮,複雜的討論讓人讀得很過癮。


對了,寫這篇文章,原本最重要的目的,其實是想問一個問題的。網上無數文章引用、非常有趣的說法是,小津用過「唔想煩」來解釋最初為何會選擇把鏡頭放得低。


他說很早期拍電影時,地上很多電線,次次都要執好這些電線,才能移去拍另一個鏡頭,他們忽然想到,不如唔好煩,不拍地面,將鏡頭朝上拍就好了。


但大問題來了,後來大家最熟悉的小津電影畫面,明明都看到地板的,而且鏡頭沒向上tilt,那小津這段為人津津樂道,而他又真的說過的話,該怎樣理解才好?我見網上幾乎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這問題或解答這問題,所以我就猜想出一個答案,跟各位分享一下:


我猜,小津的意思是,起初最先試過把鏡頭放在離地不多的高度,的確曾因為想避開地面的電線——那時該同時是把攝影機朝上,避開地面的。畢竟他談到「避開電線」的電影拍攝,是談很早期的作品《肉體美》(1928年),其時離他發展出後來的美學,例如是比較重要的《浮草物語》(1934年),還有好幾年時間和許多部電影之距。


所以合理的推測是,小津說最初試過把攝影機放在離地不高的高度,真的是為了避開電線,所以攝影機是朝上的,然後也許這樣一放,後來讓他想到攝影機的高度,可以有「放得低」這個選擇。這才解釋到,為何到後來,他發展出最被人記得的那種畫面風格時,攝影機是放在三、四尺高,但不是朝上,而是平視的。


不知道之前有沒無人問過這無聊的問題(哈哈),也希望這是合理的解答。朋友們在網上關於小津鏡頭的討論,引領我思考了一陣這「謎團」,謝謝他們。


(文章轉載自作者Facebook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sampson.wong/posts/101588354931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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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宇軒

畢業於香港中大政治及行政學系,為曼徹斯特大學地理系博士研究生。同時進行當代藝術創作、策展、研究、書寫、教學等,醉心於城市空間和文化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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