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房客》中的敘事結構

影評 | by  葉嘉詠 | 2020-11-24

《親愛的房客》在今屆金馬獎榮獲三個獎項,包括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和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成績美滿。有說「攞獎戲」都會述說一些邊緣人物的故事,如性工作者、精神病患者、販毒罪犯等,同志當然也在其中。莫子儀飾演的「房客」林健一和房東周秀玉的兒子王立維是同志關係,房東在其子死後看來不太「親愛」這位房客,但他仍留下來照顧住在這間房屋的人物。我認為《親愛的房客》不只是一部講述同志的電影,導演擅用敘事結構的手法,讓整部電影的層次更加深入,也更呼應同志情感的主題,甚至將主題擴展至家的層面來討論。


家與死亡


首先談談電影中有多少個「家」。從最大層面而言,母親周秀玉和兩位兒子王立維和王立綱組成一個家(電影沒特別提及其父,可能早已不在了),接著是由此而生的另外兩個「家」:王立維和兒子王悠宇(和前妻)、王立維、林健一和王悠宇。這樣看,這部電影是以周秀玉作為統攝三個「家」的主事人,如果這就以為一向是男性中心的家庭,從此由這位女性抬頭,佔據主要位置,是導演有意反抗既定觀念的意思,就未免忽視了電影中微妙又細膩的安排了。相反,導演要藉著一層又一層建構而成的家的瓦解,說明傳統社會的婚姻和小眾同志的情愛不是二元對立的關係,更甚的是兩者有著緊密又互相重疊的關係。


事實上,不論是哪一種關係,是表是裡,在公在私,三個「家」都是由王立維主導的,男性仍是操控家的實際人物,打破了家庭結構中單向的、由大而小的──由父母到子女再到孫兒──的傳統觀念,而且三個「家」都因王立維的死亡而崩解,然後又因此而重組成一個新的「家」:周秀玉、林健一和王悠宇(和王立綱)。有趣的是,王立維既堅守傳統婚姻的要求,又正視內心秘密的躍動,他既破壞約定的夫妻關係,又隱藏不被社會承認的同志關係,他是兒子又是丈夫也是同志,再次說明了男性在家中「有形」和「無形」的重要地位。這樣複雜的身份構成接下來的問題:究竟他的死亡讓一個新家的建立後,便能安穩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導演利用環環相扣的結構,讓家在不斷的瓦解和重構之中,透過死亡來開展及分散,一直沒有終止。當周秀玉死亡,家又再次重組,這次分割得更細小了,分別是王立綱和王悠宇,另一個家只剩下林健一。換言之,死亡一直被人認為是生命的終結,在電影中卻是相反的展示。王立維因高山症而死亡直接導致周秀玉和王悠宇失去支柱,周秀玉被誤服過量藥物而死亡直接導致王悠宇和林健一直面秘密。由此可見,《親愛的房客》要說的除了是同志之愛,更重要的是家的故事,而且死亡貫串了家的崩塌和重組,它不但不是完結,反而是促使一些人物重生的開始,正好讓觀眾好好反思家和死亡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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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象徵


開始和終結,很容易令人想到中學時代作文時常用的結構:首尾呼應。《親愛的房客》運用了這種敘事方式嗎?我想是有的,但並不明顯,而且也不是硬套的。我最初並不理解為何電影會由高空俯視山下開始。究竟山在電影中隱含什麼意義?直到電影中後段,導演才逐漸解開謎團。相比敘述家的層層開展及深入核心,有關山的部分像是剪接成碎片後加入電影之中,這種無法預視的插敘式安排,呼應了同志情感的隱秘和難以言說的特點:不知道何時出現,也不知道何時消失,尋覓和等待似乎便是觀眾最能夠做的了。不過等到電影完結,我還是未能明白他們爬這座山的原因,未知是否「合歡山」的名字正是他們關係的反諷?


山是隱藏秘密的地方,也是揭開秘密的地方。我覺得電影很難得的地方是,導演給予小孩了解大人的機會,感受大人的無奈,再一次打破由上而下的家庭結構:由孫兒「教導」長輩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們可能覺得成人世界有很多想法都不是小孩能夠理解的,但導演認為藉著林健一和王悠宇一同登山,既是重溫林健一與王立維的舊夢,也是讓兩人解除秘密,釋放心理壓力的時機,更巧妙的安排是這部分出現在警察將要拘捕林健一的危急時刻,與王悠宇在家閱讀秘密之間,一張一馳,其實是既重且輕的。說出秘密,了解秘密,然後呢?我想過電影就結束在這裡,如果再向觀眾一一解謎,便太沒有想像空間了。


《親愛的房客》的結局是感人的。真相大白,林健一被釋放,更重要的是導演沒有將之變成煽情的大團圓:同志情人獲得大眾的支持,與兒子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相反,兩人各有出路,林健一回去教琴,王悠宇跟叔叔到上海生活。為什麼王悠宇沒跟林健一一起?答案或可從王悠宇寄給林健一的歌曲中找到,歌詞大意是:我有翅膀可以飛翔了,你好好生活,我們在夢裡相見吧。來到這裡,觀眾才終於明白電影開始時,採用高山俯視視角的意思。山困著同志戀人,也困著周秀玉,還有王悠宇,但在這座山上,秘密揭曉了,他們可以各自飛翔,尋找自己的前路。


有評論說過這是剝洋蔥式的結構,但我認為不止於此,因為剝洋蒽會有「最後」,但這部電影更像是沒有終止的結束。如果觀眾以為案件完結便是結局,便體會不了導演的苦心。各人會就此分道揚鑣嗎?我很欣賞導演並不傾向說理,也並沒有在電影中設立非此即彼的對立關係,這樣臉譜式的教化難以引領觀眾思考,失卻了觀眾發揮想像力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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