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讀L】匱乏之書

其他 | by  鄧小樺 | 2020-07-24

那件事之後,有人問我,我的內在需要究竟是什麼。我想了一晚,在本子上列出了一些點。後來又逢交稿,便想提出一個關於「匱乏」的書單。


「匱乏」(LACK),應該是一個屬於精神分析範疇的詞語,關鍵的人物應是拉康。但我的拉康讀得那麼少,譯本又那麼不可靠,所以這個書單是繞過了拉康的。它可能是一個繞過關鍵、中心呈空無的書單。那麼匱乏。


《易碎的絕對》,齊澤克


不諱言,我的拉康大多是透過齊澤克讀的。人生中最多時間讀理論的日子,恰巧是老齊(作品翻譯)最活躍的日子。大概有很多本齊澤克都寫到過精神分析意義上的「匱乏」,只是恰好《易碎的絕對》是我在讀書會中看完了的,頁邊寫滿了筆記,書也翻到霉霉爛爛近乎碎掉的樣子。齊澤克引用拉康在研習班《再來一次》中說明了「 幽靈的創傷性事件」:它並沒有停下來(或停止)不被書寫(不去記錄它自己),但正是如此,它繼續作為非存在而保持著,即它的幽靈性在場繼續困擾著活人。它比真實更真實,但沒有發生過。至於齊澤克再引用謝林《世界》去討論「無意識」作為自我假定的最高原則,是如何被壓抑於白天的光線之外:「一旦完成,行為就會立即沉入無底的深層,由此獲得其持久的特徵。這與意志是相同的,意志一旦在開始被設定並被引出外邊,它就會馬上沉入無意識。這是開始成為可能的唯一方式,這個開始不會停止成為一個真正的永恒的開始。」這一段無法完整引用,但它實在玄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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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ck (易碎的絕對)



《聆聽父親》,張大春


張大春在長子出生之際,出版了這本關於照顧父親的書。當時他仍在照顧重病臥床的父親,見證本來在他心靈中無比巨大的事物變得微小脆弱。這是對未來的孩子,敘說行將去世的父親,並梳理家族譜系歷史,同時自我發掘與懺悔的一本書。在重重的整理中,衰弱失智的父親以缺席的方式在場。張大春式的懺悔是一個寫小說的人的懺悔:他是一個說謊者,一個偽造的人——而他能到達最深的剖白是:「寫作是因為恐懼世上沒有一個人愛我。」


鄧小樺 聆聽父親



《On Murder,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弗洛伊德


關於「失去」的經典定義:悲悼者是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能夠完整地將悲傷外化;而憂鬱症者因為將失去的事物內化為自己的一部分,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悲傷被內化為自我的缺失。所匱乏者,定義不明,如一團茫霧,將主體裹住,與外界隔絕開來。憂鬱者無法與外界感應互通,只眼睜睜看著外界如機械運轉。憂鬱有時是情緒的失去。


lack (悲悼與憂鬱症)



《愛欲之死》,韓炳哲


韓炳哲藉著將憂鬱症式的自我封閉定義為這個時代的精神特徵,而完成了他在多個層面的論述;本書呼應著他的《倦怠時代》、《他者的消失》、《精神政治學》等作品,箇中的重點在於和應巴迪歐《愛的多重奏》來克服傅柯。當我們在同質化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再選擇將力比多投注到自我的主體世界中,作為愛欲對象的他者就消亡了。蘇格拉底把愛人稱作「阿特波洛斯」(atopos),意即獨一無二、難以歸入任何類別與範疇,令語言戰慄、不可說的「他者」。愛欲的對象是我們無法馴化的異質他者,因此才有忘我與犧牲,將主體從自我的世界中拉扯出去。愛欲的他者之死,乃因我們滿足於留在自我的世界中,將巨大而不可馴化的匱乏,驅逐於外。一間溫暖小木屋中燃著爐火,而風雪霜霰佔據整個外在空間,我們的匱乏終將無處可逃。



Lack (愛欲之死)



《我執》,梁文道


有人與我爭拗《我執》是否一本說述「匱乏」的書;我說至少這書談及了大量的「失去」與「缺席」,無法捕捉而沒有終結的愛慕與依戀。梁文道是嫻熟於他者理論的,他的隨筆即很折中平衡地寫出了他者作為不可講述的異質,又讓一切論述由此展開;他讓「匱乏」在場,而又十分豐盛,合乎常理。像《書展再見》,寫在書展匆忙叫賣時遇到舊人,那「不寫之寫」,是我一生都難以忘記的張力:


「擠進攤位,脫下外套,我握緊麥克風,與搭檔開始又一場的表演,想要截住書展那五十萬的人流。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長,我是沿街叫賣的作者,我是恬不知恥的賣藝文人。做了那麼多年的節目,那麼多年的街頭演講,我知道如何控制聲線掌握節奏,怎樣以眼神掃視站立的人群,說到那一句話應該稍微停頓,好營造最大的效果。


我看見他們一家,笑著望我,然後在五十萬人之中被推得漸行漸遠,終於在下一條巷子的轉角處消失。她在揮手嗎?她的嘴形似乎在說些什麼?我應該說再見,那一切過去與未來的,該來的與不該來的,『再見了!』但是,我說了一個笑話,哄堂大笑,大家真的過來買書,而且索取簽名。拍檔與我相視一笑,都算滿意。」



Lack (我執)


《1998年夏天結束的時候》,劉芷韻


在二十至三十歲時期的劉芷韻,擅長以豐饒寫匱乏,一種背面著筆的方式。像我幾乎能背出來的〈最初的期望〉,寫了一個慶生派對之華麗如繪,而「他」終於來了,「一如我們最初的期望」,而處處暗示出某些與最初期望不符的,細微而關鍵的裂縫。這是1999年我們在大學時期,劉芷韻的手作詩集。這與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在極痛苦中寫信給阿綠時,「只談論美好的事物」,是否相近?總之那時這種意緒對於我是極強烈的籠罩。


【虛詞.讀】讀書,讀我


劉芷韻 1998年夏天結束的時候




《沒有的生活》,言叔夏


到言叔夏的年代又是另一模樣了。本書是關於,如何細緻地維持一種隱蔽而恍惚的生活,然後在書寫中把所有痕跡逐一抹去的過程。「沒有」是本來面目,幾乎可以忘掉你根本的匱乏。「我忽然就明白,在這火宅般的城裡, 那些與我有關的是紅花。那些與我無關的,後來也是紅花。」



Lack (沒有的生活)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鄧小樺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文學放得開》主持。著有詩集、散文集、訪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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