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姊,母湯喔——《返校》的兩難

影評 | by  陳子雲 | 2019-12-18

當我們為《返校》的警世一句「致自由」而同情共感,泫然欲泣的時候,我們最好問自己,我們到底認同哪一種情感。《返校》在我看來,是權宜的結果;「致自由」一句,擦掉戲院內幾乎要掉出的眼淚,再三思量後,也總覺得有顧左右言他之感。


我很喜歡電影的女主角王淨,她確實有詮釋到國中女生的青春年華,當中的孤獨、不適應、誤認偶像為救贖。那個讀書會,也確實有動人之處,尤其在置換書單成泰戈爾、廚川白村等作品下,儼然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毛澤東年輕時和同學自比「湘江三友」,那種專屬少年的求知欲和衝勁,連繫到戒嚴時期下的學生年代,陰暗中仍見美善。


不過,《返校》改編成電影後,編導的方向,似乎有意比遊戲更明顯直接地,以台灣戒嚴時期的白色恐怖為主題。不是說遊戲本身不注重歷史,而是從遊戲中封閉的學校空間,按線索找出真相期間,玩家除了發現事件真相,也經歷了一場台灣民間文化的巡遊。布袋戲偶、西索米、「祭中」招魂幡等,不難了解遊戲團隊的策略,即創作能推廣、包裝台灣文化行銷海外的恐怖解謎遊戲。連結到其續作《還願》,更是一以貫之,前後兩作皆有的家庭主題,有了異曲同工的演繹。站在遊戲原著角度,白色恐怖未必是其主題,而是背景,逼出主角飽受家庭失和、青春期專屬的孤獨和躁動下,所爆發的情感。


而電影最能引人共鳴,成為「現象級」作品的,是因為遊戲的背景,移到電影的主題後的白色恐怖歷史。但是,一部姿態上要直視台灣白色恐怖歷史的電影,卻處處見到改編的掙扎和權宜的後果。可以說,那種白色恐怖是想像式的,進一步說,白色恐怖的可怕之處,被學姊和張明暉的師生戀,以及學姊個人深深的悔恨情緒,偷渡了。為何說「致自由」顧左右言他之感?那是因為,讀書會真的讀了甚麼不得了的書?是很輕盈的浪漫詩句,提醒著大家珍惜當下的生活,「請自由而平凡地生活下去」,卻連《懲治叛亂條例》也不提。


那豈不是,現世安穩,只因為有人替你負重前行?萬仁《超級大國民》敢於觸碰社會禁忌,同樣拍一個人因為參加讀書會被抓,當了「抓耙仔」(篤灰),卻以其出獄後,探望難友,走出長年悔疚造成的自我封閉為出發點,使他舉出的「二條一」(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手勢添加了份量。霧中看不清歷史真相,卻也要人一直負重前行。萬仁沒有權宜,但《返校》明顯避重就輕了。


《返校》最權宜的處理是,把白色恐怖收縮成,學姊的心理衝突的結果。不觸碰敏感的事件與人物,在魔幻空間之中,怪物及白教官代表國家機器,便於抽空脈絡,而令人覺得,那份恐怖其實不一定要在台灣發生。因為《返校》最關鍵的事件是,學姊因為自己情緒失控,害死了讀書會所有人,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換言之,人物與情感是便於我們認同的,卻沒有直視戒嚴時期的歷史。


似回首而非回首,似直視卻言詞閃爍。《返校》始終是一部商業電影,最原本的策略,便是從學姊的心理衝突出發,書寫戒嚴時代背景下的一段愛情悲劇。我們不得不要問自己,到底是認同哪種情感?是因為確實進入了那個年代,而情動於中;還是我們隔著一層師生戀的薄膜,去理解膜中那段包藏的混亂而血腥的陰暗往事?如果沒有那層薄膜,我們或者得到攤開一地的血水,但是,從碎片中重組,不是比起受保護下觀看、觸碰,來得更有勇氣?那便是書寫歷史電影的,行之多年的策略——在被保護的視點下,某程度觸碰歷史,卻又似乎從中隔絕了觀眾可能接收到的一些物事。空寂的校園隔絕外部社會,劇情不需海量的田野調查支撐,集中刻劃一個少女悔恨欲絕的心事,我們因而觸動。


電影最後出現了一封遺書。在魔幻的時間下,遺書數十年沒有灰化,一句「致自由」,相對歷史上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學姊原來已經相當幸福。


《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白色恐怖年代失落的人》剛好能填補《返校》沒能言盡的,戒嚴時期人是怎樣受難的。遺書,原來可以數十年不曾送抵難屬手中。可以是偶然一次,參觀蔣中正的博物館時,意外發現外公當年被蔣中正親自改判死刑的命令。可以是,數十年來家人避談自己親人曾經與共產黨有關連。習慣了家中總存在一個缺席的父親,卻從不習慣,把家裡的窗簾完全打開,毫無保留地接受陽光。也可以是,千言萬語,盡付一張信紙,行刑時間卻快來到,匆匆幾行字,無限不捨。


又例如,白色恐怖是恐怖,人是因何受難?讀書會的書單失真,是編導策略上透過浪漫主義表彰人類對自由的追求。不過,單單是國民黨接收台灣,「二二八事件」後,台灣便發生過兩波地下抵抗國民政府的運動,讀甚麼書,其實可以連繫上第一波、以中國共產黨在台滲透的「省工委」地下運動。或者六十年代開始的第二波、小組方式延燒全台的青年政治運動。後者以70年代,囚禁於台東泰源監獄的政治犯逃獄,搶佔台東廣播電台的「泰源事件」最為知名。真要拍中共在台滲透的歷史,又是另一個兩難了。


白色恐怖不是過去,而是在每個死者及難屬身體內,延綿不絕的時間,是隨生命走到盡頭,也未必能散去的時間。白色恐怖是一種無可消除的生活,是否單純以人物內心的悔恨感,便可分說得了?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準備,去面對日後被白色恐怖所定義的時間和身體?


我不滿意,也不滿足《返校》對戒嚴時期的刻劃。然而,我明白那是一種現世所需要的情感體系,只是不要太過仰賴。學姊雖然很正,我卻不得不指出,《返校》,母湯喔(不行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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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雲

陳子雲。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曾任職網媒《獨立媒體》、《香港01》。現自由身寫作,管理Facebook專頁「InsK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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