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同病相連】文蟑

散文 | by  黃戈 | 2024-03-21

說到底,張郎究竟有咩好怕?我也不清楚。某年夜半,廁所門外,耳背風聲作響,狀若蜂鳴,飛物掠頭而過,稍觸髮梢,先落牆邊一角,數足齊動,潛伏雪櫃底端。目光依循而去,只見背翅油光,雙鬚並動,非為蜂類,實為張郎,其探出半身,似為別有圖謀。突然之間,San值驟降,好像直視一頭克蘇魯怪物,頓生「無以名狀的恐怖」。凝視僵持,無限沉思, 幸好想起殺蟲水,對著大致範圍噴射,不用精準命中,也很快失足反肚,危機解除。但殺蟲的不是我,也沒有大團圓結局。因為郎君遊子,浮雲白日,久不久就會舊地重遊。


另一次,最先發現張郎的不是我,而是表弟,不是當晚,而是不知道幾個星期前。記得他說過,洗衣機旁邊有張郎。我當時沒有看到,複查也沒有結果,即使表弟完全沒有騙我的理由,我也完全不懷疑他的眼力,但我始終沒有親眼看到張郎存在,或許他真的可能看錯,總有這個機率。找到否認或者存疑理由,內心一時舒坦不少,躲在思想舒適圈裡,愈來愈覺得張郎消息是假新聞。在後真相時代,不願意相信,就可以這樣覺得。那晚的事變不了了之,因為張郎遁隱無蹤,很久都沒有再出現,大家都忘了這個問題,也就沒有了這個問題,即便完全沒有去解決。 然而,所過不久,張郎肥大豐滿的軀幹,赫然出現在生活之中。佛地魔歸來,《預言家日報》自然無法再掩蓋和否認消息。


無論是政治正確還是政治不正確,在性別定型之下,實在沒有懼怕理由。確實心生恐懼,這就不得不尋找正當性。所謂「懼怕」也者,亦有直觀與細思之分,即感性直覺害怕和理性深思顧慮。懼怕出於感性,那我確實不符合性別定型。如果是理性思考之後的顧慮,那只代表我頭腦冷靜,懂得分析事況後果。說實在的,張郎入室,應當顧慮。你想想,張郎帶菌眾多,尤其是大腸桿菌,一旦爬過食物,而你又不幸地、不知情地吃下去,豈不是跟越王為吳王嚐過的「東西」有異曲同工之不妙?而且,感染張郎所帶的筒綫寄生蟲,蟲子在你的牙床、口腔、氣管、食道鑽來鑽去,腐潰之痛,若錐心。甚至若為「無懼」之名,而放任不理,待張郎成家立室,兒孫滿堂,反客為主,攻守勢異,你真的可以忍受種種惡夢?這不叫「無懼」,這叫「無腦」。最重要一點,張郎是雜食,藏書難免有機會遭到張郎毒口。作為文字魯蛇,我要用洪師父的口吻跟你們講:「為生活我可以忍,但侮辱我中國文學就唔得。」文字人擔憂書籍受損,本屬天經地義,還能博個「惜書」美名,一舉兩得。所以,若你問我對張郎的「懼心」是哪一種,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你,這是理性顧慮。原因無他,表弟恐怕也是如此,即使我們相互假作等閒視之。張郎是個問題,假如,今晚沒有親眼目睹這個事實,是否可以過得更好?可能!


以前在大陸,另一位表弟幾歲大小,日常玩著一個小鼓,有手柄可以搖的那種。某日沙發午睡,小鼓擺放茶几,我路過發現鼓皮已破,飄出一股鐵線鏽蝕的腥味,靠近俯瞰,小鼓內部,居然是張郎一家三口。我不清楚張郎家庭結構,總之一大兩小,大張背部平滑光亮,小張條條橫間。小鼓買回來也不是很久,到底是不是出廠時候,這三口就已被封進去?還是張郎趁著破皮入鼓?表弟每天拿著玩,是有多恐怖?事後回想,還是皮破入鼓說比較靠譜,因為大人也會拿著小鼓逗他玩,怎麼可能這麼多天沒察覺異樣!我不是要幫他,而是張郎放任不動,他朝君體也相同。我拿著保溫壺,向小鼓灌注熱水。張郎好快被水勢淹沒,飄出鼓體,滑過茶几涯邊,掉落地上,一家三口,不見多大掙扎就聲氣全無。大人回來,灘水滿地,問我是不是打翻保溫壺?我簡單答是,沒有透露曾為世界對抗虛空來客,「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今日回想,正如〈敦威治怪談〉的阿米塔利博士,打敗怪物而不驚動敦威治居民,「無須讓世人知曉自己躲過了哪種恐怖災難。」但廣東老家,總有殺不光的張郎。他們行走聲音有點像滴水,又有點似紙團落地,介乎「嗒」與「磁」之間,不易辨認。如果同時有味道和聲音,即便看不到,多半已有張郎潛伏。這種知覺一度讓我很痛苦。現在我嗅覺開始遲鈍,問題即便存在,沒有發現問題,就可以當作沒有問題。舊日的記憶壓在底端,每當San值一降,理性散薄,潛藏片斷,又會隨著無意識併發開來。以張郎追憶過去,想來也覺好笑。 不過這位表弟倒是會直接表露對張郎的懼意,起碼比我們誠實坦率。


回到身處當下。既然問題出現眼前,就不得不思索應對方法。聽說張郎不喜歡光線,所以喜愛潛伏黑暗。那麼,開燈是否可以畫出一個保護圈?顯然不行。你白天就沒有見過張郎?大約幾年前,夜晚放工,屋邨外面,燈下到處都是張郎影子。而更遠以前的鄉下,每晚窗外暗處飛進來、爬進來的又是麼?光明可以驅走黑暗,但來自黑暗的怪物,無視光明。外援呢?雇傭兵呢?生物防治行不行?三更半夜,就算喇牙是張郎殺手,你去哪裡請這位專家坐鎮中原?喇牙吃完張郎就離開還好,不離開的話,掛在牆角上,古老者(The Elder Things)走了,卻迎來阿特拉克(Atlach-Nacha),換成另一隻克蘇魯怪物,沒有比較好。這些生物的結構都很奇怪,不知道為何直視而心懼,即便初見。或許人類思維腦海的淵溝,存在某種深隱恐懼,有人睹物而勾浮,有人沒有,沒有不代表沒有,我是不是在講廢話文學?實情成篇都是廢話。我沒有生物學常識,瞎猜亂估,「恐懼」可能是防禦機制,遠離危險,或者讓危險遠離。在遙遠迷濛的時代,是張郎演化出這種通過視覺觸發「恐懼」訊息的構造,還是人類先祖在張郎那裡吃過大虧,所以「恐懼」至今還刻在潛意識裡?我不知道,憑空鳩噏,如果「恐懼」真是防禦機制,造成的反效果,就是因為恐懼而想除之後快。類似情況應該是「辣味」(我是說「類似」,不是相同),這屬於痛覺,不是味道,通過刺激而驅趕害敵,但也有因為這種刺激而食辣。機制逆轉,保護反為危害,驅趕亦成嗜誘,戴多次頭盔,我不懂生物學常識,這裡是亂講。至於不曾懼怕而又是家裡常客,當屬碧甫兄台,我晚上總見他們一家出來溜牆。碧兄應該對體積比他小的東西感興趣,網上查的。無論正確與否,房裡張郎起碼有拇指肥大,我覺得不是依靠對象。你只能求碧兄哪天忍不住嘴饞,前去搞張郎他兒子的蛋白質。然而碧兄的工作效率,實在不敢恭維。我長期看他爬上爬下,文先生也沒見得變少。


這麼左思右想,一個人議論紛紛,一個人怎麼就不能議論紛紛?張郎突然不知去向。這幾乎是最差結果。知道張郎存在,而不知道確切地點,陰影比本體更可怕。正如食飯食出張郎,噁心;食出半隻張郎,更噁心。於是乎神經兮兮,草木皆兵。我拿著殺蟲水,噴灑幾個入口和角落,不知效用,聊作安慰。自那晚巧遇張郎,午夜一點,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疑心窗邊事變,禍起蕭牆。之後幾天,沒有張郎動靜,理性告訴我,張郎沒有離開過,但一切都跟上次那樣,歷史不斷輪迴,久久不見,日漸放鬆,彷彿又回到歲月靜好的日子,人類在歷史吸取的教訓,就是永遠不會在歷史吸取教訓。我之前說過,那晚沒有遇到張郎,可能會過得很好,現在需要修正。就算看到佛地魔,只要離開一段時間,感覺就會開始消退。問題即使存在,存在即使合理,只要問題不存在於觀念之中,不意識成一個問題,問題就不是問題。好呀,原來家裡沒有了張郎,美麗新世界。


其後張郎又斷斷續續出現在我的視線,在沙發、桌子、雜物之間,靜伏躍飛,來回穿插,好像每次即將睡著,總要過來叫醒一次,始終沒有讓我安眠。如此反覆來回,亂了生理時鐘,睡神遠去,長夜難熬,躁意湧動,殺機暗生。鐵屋子裡,多一個愚弱國民就少一個吹哨人,我沒睡醒就不會破屋吶喊。道理如此簡單,為何你不懂?如果張郎懂得人類語言,能夠彼此協商,中壢李姓,得到皆大歡喜的方案,你賴在我家,就算晚上如何亂舞,不要讓我看到。我看不到就當你不存在,好不好?正如網上流傳著一則文先生的梗。人類拿著針筒,抽一管血放在碗上,然後對文先生說:「吃完你的飯,然後給我滾。」meme背後,當然是同情共感,畢竟一到夜晚關燈,蚊子嗡鳴襲來,箇中痛苦,總是似曾相似。最難以忍受的,還不是吸完血後的腫癢,而是徘徊耳邊的噪音,由是兩害取其輕,與文先生談判,血液給你,安眠歸我。我不建議談判,因為可能換來災難式後果。語言溝通,必然相向,聽懂人話,就代表掌握人類文字語言能力。相傳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語言是神器,上接天機,豈可洩予非我物種。在生理構造上,人類總有先天劣勢。張郎生存能力就高上人類幾百倍,簡直就是環境適應大師,病毒、細菌、輻射,通通無可奈何。就算無頭,亦可繼續生存,無頭而死,只是因為無法飲食,這種生物的存在就是為了存在,你怎麼跟他鬥?電影就有演給你看,掌握人類語言文字的生物,連同生理結構優勢,總會對人類造成滅頂之災。當你看到億萬張郎,指揮有度,紀律嚴明,有目標、有意識、有組織攻擊人類,文明末日,其不遠矣。丘處機不能過牛家村,我也不能走去跟張郎談判,就算我是魯蛇,不能為一己之私,置全人類的安危和未來於不顧,雖然魯蛇不見得有這麼重要。


那到底要如何剷除這個心腹之患?我的動手能力完全是負數,連肥皂水都不會調。殺蟲水本是最方便快捷的方法,前幾次狹路相逢,多依往日戰術。可是裝備日久失修,英雄遲暮,效力大不如前,有幾次甚至直接噴中張郎本體,受驚之下,四足竄動,無須立體機動裝置,遁影無蹤,巨人雖佔先機,先機轉眼而逝。一腳踩死?這的確是昔日一貫方法,直接簡單,動手不行,那就動腳。張郎死後,身子軀幹擠壓扁平下去,白色或者淺黃色黏液滲透出來,接著就是那陣似曾相識的鏽蝕鐵線腥味。以前不知,無所顧慮,現在知道踩死會招惹更多張郎,投鼠忌器,投郎懼污。思辨十萬年,完事一秒鐘,結果還是選擇最初感動——物理驅魔。


又是一個張郎重臨的夜晚。同樣的油光背翅,同樣的幼長雙鬚,就這樣俯伏房門。平地當眼,燈光正盛,我毫不遲疑,舉腳踩下。機會千載難逢,等他退進陰影,龜縮黑暗,絕對束手無策。饒是如此,張郎反應遠勝凡人,一瞬之間,陰影與氣流突變,感知危機,連變幾個輕功身法,逃進床底,一擊不中。可能床底有兩大箱舊書,橫在張郎身前,佔去空間大半,即使仍有間隙,張郎以為危機解除,故而沒有鑽進床底深淵,至少大廳外面的燈光照進來,還是能夠看到張郎身影。原因如何,無意深究,總之張郎停在那裡,是一個事實,這樣寫只是無用的人,想為無用的舊書,偏心地賦予「有用」意義。反正無損事實,平添虛名,有傷大雅倒也無關大局。我重新拿起殺蟲水,即使效用幾乎殆盡,用意倒不是為了直接擊殺,如果可以,張郎之亂早就結束。我放輕手腳,調教角度,聲動而水沫飛灑,張郎受驚,往反方向逃出大廳。離開床底瞬間,預判出來位置,悶響一聲,腥汁擠溢的同時,回憶閃現。能夠料敵先機,對手就會好像「撞上你的劍尖」,而這,就是獨孤九劍的精髓。處理掉張郎屍體,我又在戰場和鞋底噴上酒精。世間的張郎殺之不盡,想到臥榻之側,暫有數月,不見他人鼾睡,可以安枕入眠,還是不無快足。


以網上訊息來看,似乎張郎對生態環境貢獻不少,我拖後腿還要汲汲追殺,確實尷尬。如果張郎具備人類思維,地球會否更美好?換個角度,懂得人類語言,也可能沾染人心惡習,再加上張郎那完美生理結構,是好是壞?我一個魯蛇,一枝禿筆,無法思辨清楚。好在張郎萬世存活,我只求一刻安心,各適其性。


張郎之亂後,來台第一個學年,室友新冠,我被移放宿舍一樓隔離。時近初夏,天氣漸熱,宿舍外邊每見張郎路過,一樓太近,越境難免。搬入第一晚,見到走廊、浴室殘留屍體,已覺不妙,夜半聽見那催魂細聲,開燈即見張郎伏在門隙前面。手上沒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支酒精噴霧,取之而噴,連擊十下,張郎無動於衷。後來可能步伐幅度太大,張郎受驚,瞬間逃到櫃背,一晚都沒有出來,而我一晚都沒有安睡。第二日問宿舍組提供殺蟲水,刻舟求劍地射向昨晚位置,又在床邊虛噴一圈,有沒有實際用途不知道,只是圖個安心。酒精無用,熱水有用。不知第二晚還是第三晚,沖涼房裡又有張郎。滿地郎屍,恐怕這裡也是張郎聚腳地,是否第一晚那隻我不好說。既然是沖涼房,我直接扭開花灑熱水,調校最大水壓,真是「高貴的AOE」,花灑攻擊範圍罩著張郎四周,只要噴中,不死也移速急降,到時繼續補刀,熱水不斷傾射,張郎掙扎多幾下就無曬聲氣。隔離完成,搬離一樓,任務支線也就收結,繼續面對日後郎君歸來。


卡夫卡《變形記》的主角是否張郎?很像,但我不確定。反正曠日持久,死完又死而又「死極唔去」,日漸異變,在我與張郎之間,無意構建了轉喻基礎。某程度上,我又何嘗不是張郎這種形容醜陋的下水道生物?屠龍者終成惡龍;聞蟑客亦是噁蟑。張郎一旦出現,我總要殺之而後快,事後絮絮不休寫個幾千字,或許不是文章也是文蟑。我更願意稱之為「同室操戈」,自己操自己。重口味?張郎本來就重口味,文蟑如是。每次想從下水道探出半個龜頭,資深的前輩高人以逸待勞,鞋底招呼,逃逸,然後回到起點。喜歡蝴蝶是人之常情,郎之常情就算鳩數。張郎的確應該待在下水道,可能那就是永遠歸宿。


聞蟑而文章,是文章也是文蟑。聞蟑千古事,文蟑千古事,寸心得失,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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