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在水中央】水的萬有

小說 | by  余婉蘭 | 2022-12-15

道中有潛越的龜一尊,俯伏水面,當浮光沿著浮土欲劃界,別人以為石龜載負一輪旭日上岸。

目睹的人無法以短暫一生,渺渺一瞥,見證水滴萬象的生成。唯有一代一代以肉身、性命輪替,以記憶、文字圖象過渡其龜真貌?或許能,或許不能。

最先目睹的祖上,與子子孫孫,因言語不一,幻視不一,心性不一,有人把龜看成獅子,或神女的乳房、遠古飛行器或永恆定格的浪濤。

數子孫用麻繩懸吊四肢,攜石,躍進沒有裸露出水面的石龜底部,海腹現一漩渦,扯他們躍進更深更蒼茫,或許異境蔓妙。每每自海中一提上來,便成了屍首,面容祥和鬆弛,佈著詭密的微笑,像眠進他鄉他夢。

間或水大,月像面銅鏡,呵有一層霧水,子孫集體夢遊昏沉。僅三數餘人夢著醒,窺見一尾魚精,傍臨石龜,以膜拜親吻的身姿,水大淹蓋其容。但牠分明在殺龜。

記載裡寫道,一旦石龜成島,水界陸界生成,一生二,二生四,如同虛空中生出慾念,愛恨,你我。魚精後裔的原生地,明明浮蕩無度,卻生出參天大樹,其根勒緊泥土直至開花結果。

陸界疆土一再以根覆佈,吸吮天地精氣。魚精後裔將被驅逐,被失蹤,被劏吃。那只是眾多耳傳之一。

子孫那更年幼的子孫每每嬉水,一再毫無預兆地消沒於水底,像祭物,不復歸還。子孫懼怖而生畏,跪拜塑成神女形象的魚精,扔死雞、即將孵化的雞卵祭祀,口中念念:「眾無名者,眾無臉者,不墮苦海濁水,不墮迷途,祈求來路光明。」

當石龜攏起為岸,魚精欲殺龜,神出鬼沒。本來拜魚精的陸上子孫,開始跪拜新的神祇,有人流言,夜半石龜浮游,並飛上半空,載淹死的子孫去極樂國土。石龜連同流言者子孫都一同跪拜穹蒼,願死得其所,不再在大地及海腹盤轉,風蝕為成嶙峋骨枯。後來的子孫準確指認,鑲有千顆燈泡形狀如六芒星般的U—F—O,以閃爍的方式,跳現,乍滅,如同不曾存在過般——她只現身予允許目睹的人目睹。

故此,遠古飛行器幽—浮的秘密,長埋於來世末日:「祈求來路(一遍又一遍,一代又一代)光明。」

在祖上的記憶未被下一代新的記憶,代代堆疊上去,世界依舊疑幻重重。祖上分明見到巨龜,駝著旭日攀爬。

旭日終究有一日掉進水,黑夜將不褪,神祇將不返歸。幸有神龜,撈起丟失在水中任何的光,如日,月,星星和焰火。祖上也是在目睹龜那一瞥的同一天,並於一天結束前,黑夜將至,藉雷電,取得了黑夜裡跳舞的火。等同偶發的神諭。

不熄滅的火把、石龜記憶,祖上要子孫代代相傳,除了火把是無法虛構、幻視之外。言傳的一再編織下去,偏斜下去,玄幻下去。

魚精寄生在龜背上,以交媾姿勢盤踞,才終於雙雙冒上水面,自此成了一座不再隨日升方向而任意浮動的山巒。子子孫孫從無根無望的土,搬去了大山,並改跪拜以自身形象塑造的神祇。因在陸地,迎來新的禍福和願——「你徒具神明的形象,最後也必歸塵土。」

潛伏的魚精後裔,想引子子孫孫歸來大水,幻成自由、無界無邊,成雲,成霧抑或雨水,以及夢化為泡沫的誘惑。子子孫孫記憶皮層一直有著海的褶疊,能預感無常。

海豐饒,卻現兇險的顏色,偶爾蒸騰後以暴風狂雨,於陸上殺戮,以及淨除瘟疫、血水和惡夢。

石龜的山,同樣誘惑魚精後裔上岸,以情慾、愛、歸宿和根性的氣味,誘牠魚蹼退成了腳掌,把鱗片剝為銀幣,嘴邊的雞血、獸性拭走,並且餵食五穀。一行利牙、黃毛一一剝落後,魚眼凹透,仍能透視幻方,卻終生罩著如同琉璃水缸的魚皮,人獸不分。因水陸皆可行走,棲居在界域之間滴水而生的洞穴,其後爬進瓦片大屋,爬進被窩。在夢中化水。

因界域不一,每生一界,一生二,二生四,就像手術把皮骨血肉,界成裡外,子孫的細胞意識更新幾遍,眼耳口鼻也換過位置,皮膚鱗屑,或濃或淡或斑,裂成多族。大顛倒至失去了祖上的容顏和記憶,既成了如今之貌。

命書爭相記載:未來子孫或將蒸發成了虛空,或只餘頭顱飛升,升至半空如氣球爆破,氣和神在風中不滅。族眾繁衍無度,一旦石龜沉沒,根部碎為微塵,他們就飛升,化光。蔑視沃土。

另一個失傳的耳傳則是:一侏儒皮膚如闇夜般漆黑,拖行白馬連同她的蒼鬱白髮上水,閃閃生光,像拖帶一個湖上岸。祖上見到黑色侏儒擱淺在水中的,是其乳房。魚精夜夜以膜拜親吻的身姿吸吮,雪白乳汁比雞血肥美,必壯大他族,夜夜造生之夢,繁衍之夢。

魚精漸漸生出了侏儒的一雙短腳,白馬會把魚精多出一對腳的後裔咬死。因為腳掌越多,陸地越多,大水漸滿。侏儒的乳房隆起為新的大地母親,踐踏的釘死在地,不可磨滅。本應萬物痕跡,適宜地如飛灰不留不聚,長生長死。

直至祖上有天把白馬當作食物獵殺,並與魚精交配,自此界域全境,物質下去,物質下去,物質下去。一片土,一片土劃破、一種心跡,一種心跡痴迷。

當連水也堅固如磐,意識再無法穿牆,靈魂長埋泥濘,空鑽不行。肉身是攜行著一生又一生、一念又一念的籠子。水中深挖,直抵大山的隱藏意識,山脈迴轉盡是新的謎題,也是新的真義。神話低層,寄生了子子孫孫繁衍下去的困境,對不可知的佈畏、情深,以及集體意識符碼的大夢,以圖排解。

因萬物無法回轉,復歸,正如旭日從來沒有掉入大水,火光熄滅又燃,月滿蝕同義。子孫意識裡從來沒有起始,他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將往哪裡去。

夜裡聽到的古老方言,曲音如碎石風鈴般,斑藍的魚人唱出不明語意之言,即眾神的暗歌:我族滅,水大水生,先沉睡百載。復歸之日,跨越千世河川,我族生,水大水生,心跡明淨。

子孫分裂為與魚人有血緣,及沒有血緣的後代,人獸的臉面分明,誰稱王,就擁有指認純種的權力。彼此髮膚、血液將日漸趨近,侏儒遺傳的短腳越來越長。因彼此暗中締結,在身體的洞中出入,纏綿,戀慕而無法再分血緣界限。胎生的顏面如一,暴戾與深情也如一。

同一源點既生恨,也生愛,恨和愛能繁衍一個又一個民族。

耳傳的零丁,散落空中,遭下一代的意識擒獲,銘記,又有了新的傳說和信仰,言說不過為了調和生命、物種的生之困頓:

祖上正正是魚人,海中浮起的龜島,其生坑正是卧伏的巢穴,穴中日日夜夜呼出泡沬,及風鈴般的暗歌:「我族滅,水大水生,先沉睡百載。復歸之日,跨越千世河川,我族生,水大水生,心跡明淨。」生命和殺戮均從大水而來,在島上成形成狀。

子孫的子孫,視祖上的墓塚為岸、屍骨為舟,意識生起過去現在未來的浪波,一再在臆想之中分離大海,撞擊沃土,碎為微塵。陷蝕的不必然是岩塊塵土,不必然是光陰時日。

因沒有文字,散失的粒子一再在歷史、神話中歸來。歸來的拚湊,都疑幻似真。命運之謎,走向未來,成了窮途。走向過去則是執迷。欲言說的起滅,一再碎為微塵飄蕩。

微塵渴求有土,新的栽種成了汪汪的綠海。

大舟屯積的金銀財寶、糧食美酒和遠航彼方的生命,還有生命口袋中,三兩紙張三兩行字的記載,一再翻覆,乘風席捲至海底的漩渦之中,物質逐一沉墮得無蹤無影。終而浮升的是一張一張,生前難以言喻、靜默的臉龐。在大夢中,渺渺一瞥,臉龐繼而如灰飛忘卻。

耳聞的傳說一,關於魚人的滅族,或三兩苟且偷安,子孫於陸上稱王;二則是子孫與魚人合謀,交媾,子孫身體裡終日分裂人獸兩棲,不知起源。傳說三,你一再界分的,滅絕的是你自己,海床下活埋的是你自己,生坑岩縫溜出溜入的、為擺脫一種敘述和命定的,也是你遺忘的自己。

「成為墳墓的是你自己,成為遺址的是你自己。」

「成為屍首、骨頭的是你自己。」

成為源頭、成為來路的也是你,為何不包括你所揚棄、絕緣的部分?

祖上正是魚人,不必視若神明或魔鬼。但其魂魄,適時回歸,化為災難的預景,有一日把龜島遍及虛空,即一個他族,終將沉降,海的陰門縫起。如像記憶初始,上不來的浮光,劃破不了的浮土。

自此,子子孫孫在多於三種的傳說之間搖擺,眩暈和大裂,無從追溯,直至不再夢見大水。

或,直至他們化水,化影。

是不滅之水,不滅之影。




水字部:文學 X 藝術 計劃


源|鄧伯軒 x 余婉蘭


獵人書店

深水埗黃竹街1C地舖

日期:2022 年 12 月 10 日 至 2023年 1 月 10 日

時間:星期一至日中午 12 時至晚上 9 時


余婉蘭〈水的萬有〉


作家簡介:

曾出版小說集《無一不野獸》,詩集《島之肉》。


鄧伯軒〈有處無處〉一組五件(2021)


藝術家簡介:

生於1994年,在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獲得學士學位,是一位香港藝術家,他的實踐涵蓋了不同的形式和媒介。他的雕塑和裝置作品通常呈現對現成物、工業物料和模擬電子相關元件的組合和操作。基於材料的物理屬性,他的視覺及觀念表現手法以物料的背景作考慮,其中或呈現一個或多個可觀察的系統及對物料性質的轉變,以危險、權力的轉移、邊界、張力和流動性等主題去審視對日常議題的理解。


他的作品曾在世界各地展出,包括德國、台灣和香港。他最近參加的展覽和項目包括 “Sojourners of the World"(AVA,2022),"Landescape 0.3"(2021),"Residual Heat"(Axel Vervoordt畫廊2021),"BED THROW"(wurearea,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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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婉蘭

著有小說集《無一不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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