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第二天,花都五月天天氣晴,還未想把自己關進不見天日的博物館裡,來回看著谷高地圖,心血來潮,想不如去蒙馬特(Montmartre)找愛美麗。乘地鐵二號線,過了法比安上校站(Colonel Fabien)後,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原來在不覺間,地下列車已爬上了地面,騎在二十世紀初風格的架空鋼橋上了。一邊心裡暗自埋怨面前的非洲裔少女整個挨在車門上擋住了風景,我在車廂裡漠不關心的肉體之間拾到了片斷零碎的巴黎印象:與架空橋並列、像山脈般連綿不止的紫灰色屋頂及米白色外牆、可愛可親的窗台金屬鏤花欄河、從旁配上藐視奧斯曼帝國美學的後五月風暴青年的塗鴉、幾棟煞風景的摩登購物中心、眼不見但仍感受到下方的直長大道人與車沸騰。巴黎從明信片的生硬歷史定鏡中活過來了。
日光照遍了車廂,不小心瞥見巴黎春光的我心情亦隨之亢奮起來。於白色站(Blanche)下車,馬路對面便是紅磨坊(Le Moulin-Rouge)。早上的紅燈區自是未睡醒的狀態,一些明顯不會光顧的旅客都只是在對面馬路拍個照打卡便走。我好奇在門口看了一下價目表,便從紅磨坊右邊的街口轉上Rue Lepic,沿著微微向上攀的斜坡,左邊第一個路口便是愛美麗工作的咖啡室Café des Deux Moulins。
尚-彼亞.桑里(Jean-Pierre Jeunet)執導、柯德莉.塔圖(Audrey Tautou)主演的《天使愛美麗》(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於2001年驚艷世人後已過17載,愛美麗已取代聖心聖殿(Basilique du Sacré-Cœur)成為蒙馬特的新地標。Café des Deux Moulins雖然仍保留著一貫法國咖啡室的模樣,但也不能避免成為遊客打卡處。除了店內外掛著貼著的愛美麗海報劇照,餐牌上還有「愛美麗餐」:愛美麗最愛法式燉蛋crème brûlée,隨餐附送一杯咖啡,盛惠10.90歐元。
坐在愛美麗的咖啡店裡吃她最愛的crème brûlée的欲望與被歸類為一介為了打卡連明顯過度收費的crème brûlée也乖乖付錢吃的蠢遊客的嫌惡在腦裡交戰良久,我決定往山上走完一轉再作決定。往上走,54號有梵高舊居。接連的Rue des Abbesses 兩旁排滿了餐室,此時正值餉午,行人路上的餐桌擠滿了享受春日陽光的人們,進行他們歷時不少於兩小時的神聖午餐。小心翼翼在他們中間穿過,來到另一愛美麗取景地,地下鐵12號線阿貝斯站(Abbesses),車站門口是由艾克特.吉瑪(Hector Guimard)設計的新藝術運動風格(Art Nouveau),在巴黎現存的只有兩個,不過在電影裡出現的只有月台部分。
往回走一個路口再拾級而上,沿路盡是種滿粉色花叢的雅緻洋房小店,以前的波希米亞已蛻變成布波(bobo: bourgeois bohemian)。一街之距,Rue des Trois Frères卻忽地水靜河飛,電影中的蔬果店Maison Collignon仍然安份守己的待在不起眼的街角——才奇。細心一看,堆滿蔬果的店面同時刻意經營著電影的紅綠色調,門窗周遭都是電影相關海報剪報和商品,缺了的只是尖酸刻薄的老闆。
往下走來到登山纜車站,沒有去排那長長的人龍,反走到旁邊公園,一邊從底下仰望正上方的聖心聖殿,一邊爬石級欣賞草地上曬日光浴的年輕男女。聖心聖殿象徵了那個年代歐洲盛行的東方風味熱潮,在一個東方人眼中卻總是不三不四的古怪產物。繞過聖殿背後往小丘廣場(Place du Tertre),未到廣場口已被很多「藝術家」意圖攔截兜售他們的作品,我都裝作不見。一個一臉滄桑但長得不俗的男人,友善温文的以英語跟我打招呼,並在我面前拿出一張紙和剪刀,開始表演剪紙來,我趁他低頭忙著時轉身走了。聽到他在我身後喊我的聲音,我不免心酸起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如果可以以另一種方式相遇的話該有多好。在很多香港人心目中,法國人都是天生的藝術家,但對很多法國人來說,藝術家不過是要飯的。
但是小丘廣場已不是畢加索和達利那時的小丘廣場。現在這裡充斥了廉價業餘惡俗的藝術品和旅遊紀念品,我差不多是半掩著眼的衝過路旁的星巴克,逃離人群鑽進幽靜的小巷。那裡有達利的美術館,未有進去,卻被附近傳來的《天使愛美麗》電影音樂吸引了過去。兩棵樹間綁了一條帶子,一個街頭賣藝者站在上面隨著音樂展演,時而靜止,時而跳躍。穿著簡約素色衣衫的他汗流浹背神性專注,也沒有理會有沒有觀眾賞錢。許是選曲加了分,我先入為主的認為他的表演比起廣場裡的劣質藝術品要好多了。在充斥蒙馬特的21世紀遊客堆中,他是惟一能回應愛美麗那個充滿乖僻異稟世界的人物。
在Rue Gabrielle的畢加索工作室門前打個卡,我遂回到我的愛美麗散策。山頂的另一邊,愛美麗日常蹓躂的Rue de l'Abreuvoir的石板路和兩旁爬滿藤蔓的小屋和花園充滿小鎮風情,也是活地阿倫《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取景地。一個直落到半山,地下鐵12號線拉馬克-戈蘭古站(Lamarck-Caulaincourt)的站口處,見證了愛美麗扶失明老人過馬路活潑的一幕。到此,愛美麗散策的蒙馬特部分已完成,但我還有一件重要事情未做:愛美麗的crème brûlée。想著人一世物一世,我還是碌了落山去做我的遊客水魚。
回到Café des Deux Moulins,正打算進去,我才發現自己不懂得巴黎咖啡室的禮儀。到底是在門口等人招呼,還是自己找個位子坐下,然後等待應來下單?在地板鋪了紙皮石的門口猶䂊之際,已被一臉不耐煩的男侍應審犯般的招呼了。我接受了法國人出名的熱情好客,在水吧對面一張方桌坐下。環顧四周,不能肯定是不是愛美麗的咖啡室,只依稀可以辨認出咖啡室一邊連著鏡牆流線形的水吧,不過就找不著售賣香煙的角落和神經質的女店員。水吧頂和天花圍了光管,即使大白天時也亮著黃光,確是電影裡的氛圍。其餘的設置,吧桌外的吧凳、茶餐廳風小白色方桌粉紅色軟座、牆身到底是玻璃還是鏡面,窗邊的紅色窗簾金色的燈飾,我也不太認得了。
坐著端詳了良久,另一位年輕的男侍應見我一直沒有人搭埋才過來了。我有點尷尬的點了那「愛美麗餐」,又再開始留意其他人客。下午茶的慵懶時光,咖啡室難得半滿,眼見在坐的大都是慕名而來的遊客。在我背後的矮牆之後,坐了一群年輕的韓國人,按他們的年紀,應該沒有看過電影才是。在他們旁邊,咖啡室的最內端鏡牆上掛了一面大橢圓畫框,裡面鑲了愛美麗的招牌海報,比真身要大好幾倍的人頭,深綠背景上漆黑頭髮蒼白臉龐女子瞪著大眼咧嘴而笑,配上一身紅衣,其實也真有點陰森恐怖。倒是水吧上掛著那愛美麗在咖啡室裡托著餐盤的劇照來得更為親切可人。
在我身旁的年輕男女二人分吃完愛美麗的crème brûlée後,我的crème brûlée也終於來了。小小圓型陶瓷盤子裡的crème brûlée,跟平常見的沒甚麼分別。我心頭小鹿亂撞,深怕破壞了神聖的儀式,提起甜品匙,學著愛美麗把crème brûlée表面金黃的焦糖敲裂——聽不見清脆的破裂聲,只覺鐵匙邊一下微震,便已沉到軟綿綿的蛋漿裡。我嘗試以愛美麗的天馬行空,以超慢鏡的速度,完成了這平平無奇的crème brûlée。朝聖到了這裡,我開始有點意興闌珊。又坐了很久,也沒有人給我單據,又不能招手叫埋單,遂把零錢放在咖啡杯旁,起身往洗手間去。
就是這裡!在陰暗的小通道裡,一面玻璃櫥窗展示了來自世界各地愛美麗粉絲送來的紀念品,海報、明信片、畫像,各式小物,還有那隻到處旅遊的花園小矮人!想當年我也為此買了一隻放在床頭……不過重點不在這裡,而是那幾十年沒改裝過的帶點殘舊的洗手間,轉過身來,窄小的圓拱形走廊外,咖啡室的滿室通明和喧鬧就如隔了一重薄膜,就在那花樣年華般的幽暗角落,電影裡的女角們交換她們之間的秘密。
離開蒙馬特,再步行了30分鐘,來到巴黎東站(Gare de l'Est)。電影中,愛美麗曾穿過車站大堂,在一部即有即有證件相機為她的暗戀對像留下了倩影。今天的巴黎東站已來了個大變身,洗脫了電影裡那20世紀氣味,換上了光潔效率但無個性的21世紀面孔。走了一轉,總算找著了即有即有證件相機,但已是數碼版本。我沒有嘗試在相機出相處搜尋人家遺留下來的照片,出了車站之後直往旁邊聖馬丁運河(Canal Saint-Martin)去,那裡有愛美麗在橋上向河面拋石子的場景。聖馬丁運河貫穿巴黎第十及十一區,除了鐵橋群和水閘是遊人打卡地,沿岸的草地和餐室小店藝術空間亦令其成為假日散步野餐熱點。最後剩下來的巴黎聖母院(Notre-Dame de Paris)及位於12區的文森森林(Bois de Vincennes)內的Foire du Trône遊園地,就要擇日再訪了。
撰於2018年8月7日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