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夏至】恐懼、夏天與鱗翅目

散文 | by  林希澄 | 2021-09-24

盛夏已經逼近,這個夏天飛蛾看來是不會來了。對很多人而言,這件事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是重要的事。還有疫情、口罩的悶熱、悼念和繼續抗爭等等這些,比飛蛾重要百倍不止的事情。對我來說「自後山而來品種平凡的飛蛾今夏不會出現」的這個猜測,讓我如釋重負。飛蛾在我的預期中漸漸逼近,現在又漸漸遠離。


自今年三月,春天下的第一場雨,我就開始擔心有飛蛾的日子快要來臨。我並不肯定飛蛾到底一向是在春天還是夏天開始出現,我只知道自我記事以來,夏天總是有飛蛾,而飛蛾總是在夏天。我總是記得飛蛾暫停出現的那幾個夏天,並一直憧憬回到不會想起飛蛾的那些日子。我這種人可能是這個城市中,昆蟲學家之外,唯一會關心飛蛾生態的人吧。


童年夏天很大一部分的記憶是這樣的:飛蛾在晚上飛入開燈的客廳,家人拿一根晾衣竹,在頂端掛一塊濕毛巾,從天花板和燈泡上粘走飛蛾,在浴室的窗戶把牠們放走。我並不會目睹整個過程,因為每當我們發現室內有飛蛾,我就會躲進沒有開燈的房間。也因為這樣,我童年裡其中一種很深刻的記憶是,在黑暗的房間中等待,並堅信飛蛾不會光顧黑暗的地方。到了我可以被獨留在家的年紀,家裡大部分窗戶都裝上了窗紗,但是窗紗與窗花間的空隙一年比一年闊,早就不能阻止從縫隙中爬進來的飛蛾。


【無形.夏至】前置詞:夏至再出發


恐懼不一定有一個能夠解釋的根源。我曾經懷疑我或者在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段關於飛蛾的創傷,出於自我保護的原因,我無法保有這段記憶。但這個猜想有些多餘,大多害怕某種昆蟲或啃齒類動物的人,並不是由於經歷過恐怖的事情才開始有這樣的恐懼的。有一些或者是口耳相傳的恐懼,例如老鼠曱甴,都是都市中令人厭惡的生物。而有時,恐懼與我們的生物本能有關,例如頗為流行的密集恐懼症,據說是源於我們遠離害蟲蟲卵的本能。又有一些是一個群體的共同恐懼,例如在世界各地正受壓迫的人群懼怕壓迫的執行者:警察。我還是寧願相信我對飛蛾的恐懼沒有原因。


我的一位中學同學恐懼狗,大家知道的時候都只是一笑而過,或者感到疑惑,但並沒有深究下去的動機。記得那時有位同學剛開始養狗,很有興致地經常跟我們分享那隻芝娃娃的可愛照片,當中也包括怕狗的那位同學。於是大概有了這樣的對話:「唔好比我睇你隻狗,我好驚狗!」「咁都驚?佢咁細隻,咁得意,又唔會咬人。」「細隻嘅狗都係狗!」


「又唔會咬人」也是每年夏天我母親與我重複好幾次的一個短句,自然是回應我對飛蛾的恐懼。她還是每年堅持沒有惡意地嘲諷我。而當我與其他人鄭重地提起我害怕飛蛾這個事實,他人也大多只是一笑而過。但有時,出於實際需要,我要坦白:「我很怕蛾和蝴蝶」,而他人就會一臉驚訝,最常見的即時反應是語帶好奇或輕蔑地問:「蝴蝶咁靚,你咁都怕?」恐懼是不容易向人解釋的情感。根據我的認知,怕蝴蝶是無須解釋的,因為蝴蝶對我來說就是「可怕」,而且一點都不靚,這是不證自明的事實,我不需要有怕的理由才害怕。但他人這種出於直覺的疑問,或者質疑,對他們來說也同樣是不證自明的,他們一時無法接受我的恐懼也是一個「真」的恐懼。有時他們也像我母親一樣問:「又唔咬人,點解會驚?」我會反駁:「曱甴都唔咬人,你驚唔驚曱甴?」他們只是回答:「曱甴點同。」


當我對鱗翅目有了更深的認識,我開始嘗試以理由說服他人:「蝴蝶與蛾翅膀上的花紋稱為複眼,除了視物,也有威嚇天敵的作用,在翅膀上展示不合身體比例的巨大眼睛花紋,是為了讓其他動物以為眼前有一隻體型巨大的動物。」蝴蝶漂亮的花紋和鮮豔的顏色就是為了威嚇天敵而存在,所以我的恐懼是合理的。這樣的解釋,除了我自己,根本不能真正說服任何人,因為他們見到飛蛾,只覺得是無害的昆蟲,見到蝴蝶,只覺得漂亮,並不會感受到我所感受的恐懼。


關於對一類生物的恐懼,我們真正要知道的是,大小、體型、攻擊性等等全部都不重要,剛出生的狗也是狗,品種罕有的藍色蝴蝶也是蝴蝶。檸檬黃色體型細小表面純潔的蝴蝶也是蝴蝶,也會讓我走在樓梯上一臉狼狽,差點無法站穩。


我的另一個策略是:講一個關於飛蛾的恐怖經驗。故事是這樣的,中三那年,在一個夏天的週日,我父親負責煮晚餐,而我負責洗碗。他一向是粗心大意的人,煮食的時候把沒有窗紗的廚房窗大開,吃飯的時候也忘了關上,到我要進入廚房的時候,首先發現地磚上有一隻飛蛾,看電視的他過來把飛蛾弄走,然後我又發現假天花上有一隻飛蛾,他拿著電視遙控進來,把飛蛾推進了假天花裡面。灶頭上有一隻因為有油污而盛了熱水的鑊,我拿起它,準備倒走裡面的水。正當我雙手提起它的時候,一隻飛蛾迎面飛來落在我眼鏡上,降落在左眼的鏡片上,在我眼前,遮蔽我左眼大部分視線。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張嘴大叫,因為昆蟲是有可能飛進嘴巴的,但問題是,如果不能聲張,我如何求救呢?我決定先把眼鏡摘下來。我伸直手臂將眼鏡舉在身前,走到客廳,把眼鏡交給父。然後躲進房間大哭了一場。有時我索性讓人誤會這段經歷是我恐懼鱗翅目的原因。


《火口的二人》:Everybody's gonna die,不如做愛?


這個故事多少能勾起別人的同理心,但是不夠,也不應該是這樣。我不應該要負責向他人證明我恐懼的真實性,甚至在這個過程中反覆提起最恐怖的經驗。如果你向人坦白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恐懼,他們的本能反應會是懷疑(正如聽到任何無法理解的事情)。如果是討厭一個人,你尚且能夠列出這個人的缺點,但因為無法列出蛾類和蝴蝶的缺點,你只能訴諸情感來建立自己的信用,希望對方明白並且重視你的恐懼,甚至期望在萬一遇到牠們的情況下,對方會明白,我是一個脆弱的人,我需要遠離這些生物。


現在,我將會列舉一些,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在每個有飛蛾的夏天獨有的行為,具體地呈現我的恐懼。一、在室外的夜晚,我會盡量避免望向光源,以避免鏡片反射到太多的光線而形成一個發光的表面;二、我會將雨傘的收納袋上有反光掛飾的一端朝下插入背包的側面;三、我會不時掃一掃自己淺色的頭髮和深色的背包;四、進入家門前我必定會拍一拍背包和全身衣物,確保沒有飛蛾跟著進屋。


正如前述,飛蛾是否來臨不是一般人會關心的事,但我們有必要具有更多接納他人恐懼的能力,相信的能力。關於鱗翅目,我的第一個恐懼是鱗翅目生物本身,第二個恐懼是關於恐懼的溝通失效。每一個不經意的質疑都不曾令我覺得受到冒犯,但這種質疑的傾向卻令我需要付出額外的心力去解釋和說服。不過,額外的心力和對鱗翅目的關注並非全是壞處,這些經歷、恐懼這種強烈的情感,以及關於這些事情的思考也成為了我創作的材料,為了善用這些材料,我所以寫出這篇關於夏天、鱗翅目、恐懼與溝通失效的文章。這樣全面地寫出恐懼,相信就會受到重視了吧。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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