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是中國大陸的第四十個教師節。近年我對職業相關的節日敬而遠之,期盼國內取消一切與職業相關的節日,別再歌頌某一個組織或者一個群體。如果你對某個老師印象還不錯,其實你欣賞的是身為「個體」(Individual)的那個人,而那個人的職業剛好是老師;相反,一個心地壞的人從事「教師」這個行業,是不會讓他本性變好的。因此,要論好或不好,實際上與作為抽象群體而言的「教師」關係不大。無論是善良的、重塑你認知和價值觀的好老師,還是歹毒害人的壞老師,數量都不多,而平庸的、沒給人什麼深刻印象的老師才是佔據多數,這與各行業的從業者沒有什麼區別,沒必要神話化這個職業。
我印象深刻的一個老師,是小學時期遇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老師,現在我偶爾也會夢見他。他開心時公開呼喚學生外號或嘲笑學生的外形,生氣時破口大罵,或揪起女生的長髮,或脫下男生的褲子暴打,或一腳把學生連人帶座位踢翻在地……現在想來,他應該患上躁鬱症,也或許有個不幸的童年和原生家庭。某天下午最後一堂課下課前,他提早守在教室門口,等任課老師出來後,他進去叫大家別走,坐在原位,欣賞他在台上表演批改當天的單元測驗卷,每批出一份滿分試卷,就點一個人的名字批准放學,否則一直等他改完後訓話。於是,人人顫顫巍巍盯著他改試卷,室內鴉雀無聲,只有他邊批改邊憤怒地喘著粗氣的聲音,課室外不斷傳來其他班級學生放學的歡笑聲和自行車的鈴聲,他忍無可忍,瘋了似的衝出門外用髒話罵他們,直到室外也一樣鴉雀無聲,他才又回到教室,繼續表演喘氣閱卷。顯然,教師身份和社會期待都沒有成功呼喚他的良知,教師節也當然不能教他停止作惡。
校園的師生關係往往不是公平的,多數情況下,學生在生理上和認知上都處於權力的下風。我高中時遇到的一個班主任多次提醒學生,不可踐踏校園草地,否則記大過,她又以理服人,明明大可不必卻多此一舉嚴謹地解釋說,我們羨慕歐洲人經常在草地活動,但我們身處亞熱帶季風氣候區,溫度和濕度都較高,濕潤環境中踩草地,土壤變形繼而根系斷裂,草根系統因此遭受直接的機械性損害,草地恢復能力就變弱……不過,在一次升旗儀式解散後,人群擠在小路上緩行,這個班主任卻在所有人面前踩著草地「超車通過」並一臉得意,我和身邊的同學卻一臉疑惑,回頭才明白老師是豁免這項校規、不需要記大過的。現在想來不免感慨,平凡的老中,無論身處的舞台多小,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展示權力的機會。
教育普及以後,每個人有更多機會接觸各式各樣的老師,無論校內的還是校外的。校外的老師,不喜歡大可以將他一腳踢走;至於校內,本學年甚至未來幾年誰進入你的教室成為你的老師,就像開盲盒一樣無法選擇,當遇到糟糕的老師,學生轉校是不如成年人轉行那麼輕鬆的,往往是個浩大的工程——這大概也能說明,為什麼越來越多像鄭欽文一樣的運動員選擇脫離體制的封閉集訓,轉而在外自組訓練團隊了。
你說「教師節快樂」,我也說「教師節快樂」,人人都說「教師節快樂」,教師實際快樂的時間有多長呢?1985年教師節成立距今才40年,標榜尊師重道的時長與國人普遍吃上飽飯的時長,幾乎是一樣短的,而大家能否想象,在八十年代以前某個非常時期,教師是高危職業,多少從業者在校園及其他公共場所遭受公開羞辱,他們頭戴高帽、頸掛「黑幫」牌子,被迫跪地,低頭認錯,批判自己的錯誤思想,更有甚者被學生虐待和毆打,或致殘或致死。這樣看來,韓愈竟然在唐朝就說「師道之不存也久矣」話還是說得太早,抑或應該說,這片土地的祖先們早就深諳靈活變通之道,兩千年來在「尊師重道」和「焚書坑儒」兩個模式之間反復橫跳,絲滑切換,樂此不疲?
不說太遠,看看近年,「雙減」政策面世,要減輕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至今已是第四年,問:學生焦慮感有沒有減少?隨機找一個有學生的家庭問問便知。問:這是尊師重道的又一力作嗎?教師的地位因此提高了嗎?隨機找個老師問問便知。在我的觀察中,家長、學生、教師這三方以外無關的人群反而最興奮雀躍,他們是這個「社會實驗」的看客,在高處俯瞰培養皿中的當事人,不用付任何代價,可以慷他人之慨地認為沒了作業和校外培訓,人們就不會內捲(Involution)和焦慮了,但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因果倒置,正確的邏輯應該是:作業和校外培訓是內捲的結果,而不是內捲的原因。內捲的原因是什麼?這道送分題我就不講了。
於是「教育資本化」的說法甚囂塵上,不管是校內的還是校外的老師都被罵了一遍。教育理應是公益事業,怎麼居然是要花錢的呢?從語數外到馬術、油畫、鋼琴都免費,不就皆大歡喜了嗎?我舉個例子,各位或許就能無師自通,心領神會。兩年前,我在網上讀到一篇文章,有段話我複製保存了下來,這樣寫道:
「眾所周知,教育是社會進步之本。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要接受教育,它有兩個特點:全民性和終身性,教育就該是一種公益化服務,一旦資本化、商品化,教育就變質了,說到底教育就不該收費,這樣寒門學子也能得到良好教育,體現制度公平。」
這段話說得特別好,我想可以扒成一個pattern,當你想白嫖某個商品的時候,可以把話說得理直氣壯:
例一、眾所周知,水是生命之源。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要喝水、洗澡和沖廁所,它有兩個特點:全民性和終身性,供水就該是一種公益化服務,一旦資本化、商品化,水就變質了,說到底自來水廠就不該收費,便利店的瓶裝水也該任人取用,這樣寒門學子也能喝水、洗澡和沖廁所,體現制度公平。
例二、眾所周知,民以食為天。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要吃飯,它有兩個特點:全民性和終身性,開飯店就該是一種公益化服務,一旦資本化、商品化,飯菜就變質了,說到底所有飯店都不該收費,你家有好菜好酒就該任人吃喝,這樣寒門學子也能酒足飯飽,體現制度公平。
例三、眾所周知,家是溫暖的港灣。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要有個家遮風擋雨,它有兩個特點:全民性和終身性,住房就該是一種公益化服務,一旦資本化、商品化,房子就變質了,說到底房地產商就不該收費,人在路邊看到漂亮的房子,就可以衝進去入住,這樣寒門學子也能有地方住,體現制度公平。
此時你發現,同款話術也可用在其他行業身上,宗旨就是以商為賤,用虛頭巴腦而大義凜然的說辭作為自己剝削他人的藉口,試圖用犧牲其他個體利益的方式去實現某個「高尚」的集體理想,最終讓自己受益。「無私奉獻」、「春風化雨」、「蠟炬成灰」這些大詞在表達對教師的敬意和讚美的同時,硬幣的另一面是咄咄逼人的追問:你的付出怎麼是有標價的、你怎麼還不化雨、你怎麼還沒成灰?繼而得出結論:你是偉大的,生活水平就該維持在溫飽線上就好;你是無私的,理應不用吃喝、靠光合作用活著就好。將教師職業神話化和理想化,不僅無法全面反映教師面臨的實際困難和複雜性,而且是一種殘酷的消解。
社會上每個人都既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對某個行業的尊重,應體現在「平視職業」上,為個體爭取實際的支持和保障,比如合理的薪酬、職業發展機會、良好的工作環境以及對其勞動成果的真實認可。由此想到,醫療行業也是如此。要減少醫療腐敗,不如少用「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光榮奉獻」這些漂亮大詞去替別人慷慨,多提高醫生的正當收入,讓醫生獲得和他們專業知識、付出的體力和腦力對等的收入,恐怕很多醫生就不需要通過灰色收入去換取體面生活了。
回到開頭談到的,我希望取消一切與職業相關的節日。雖然世上幾乎沒有國家做到,然而有的國家正在努力作出一些積極的調整,譬如澳洲的職業節日相對較少,更重視個體成就的認可和表彰,社區中的優秀貢獻者可能會通過獎項或榮譽制度(如「社區英雄獎」)來得到認可,而不是設立一個專門的職業節日;北歐如瑞典、丹麥和挪威等地更傾向於讚揚個人的職業道德和成就,而不是為整個職業群體設立節日,儘管他們也有一些職業節日,但慶祝的方式通常比較低調,強調個人或團隊的實際貢獻。
總之,無論一個行業還是一個國家,集體的長期蓬勃繁榮並不是通過犧牲一部分人獲取的,相反,它是通過尊重個體的財產和自由發展的機會獲取的。因為,只有對個體的尊重,才是真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