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中學生看甚麼書?從校本評核說起(翻譯文學篇)

教育侏羅紀 | by  陳志堅 | 2021-08-03

說中學生不好閱讀,大概不是新鮮事,也可以說,語文老師也不一定好讀,看書往往在工作排序清單之後,若是認認真真地挑出一兩本看,可能是良久以前的事了。然而,也不是所有語文老師都這樣,雖置身看重成績的大氣候裡,好些老師仍舊看書推書,也算是作為語文工作者的一些堅持。可以說,有怎樣的語文老師,就會有怎樣的學生,處處談文學修為,時時論諸子百家,多少仍舊是必須的。


今年意外地閱讀了三百多篇學生書寫的閱讀匯報,皆因校本評核額外評核之故。才發現在語文老師的薰陶下,原來學生都看這些。有看瑞蒙卡佛、卡繆、赫曼赫塞、卡夫卡、海明威、村上春樹、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等。能看,就是很不錯。但我們會問,語文老師應怎麼令學生自覺地珍視閱讀﹖首要是推介看經典作品。業界語文老師多有以為要讓中學生提高閱讀興趣,必先閱讀貼近中學生的校園書寫、直白式故事或具備明確價值觀的作品,至於經典,就留待對文學有特殊愛好的學生來讀吧。這顯然是種剝削,作為語文老師斷不能局限中學生的程度、視野和眼界,應該做的,倒是提供各種閱讀的可能,令中學生在各種書類上挑自己所喜愛的。比方來說,有男生在校本評核閱讀報告中,以卡繆《異鄉人》為據,討論存在主義怎樣影響我們對社會或生活本質的理解﹕「母親死後不落淚即是無情的畜生嗎﹖人們的一些固有價值令社會成為荒謬的宿主。藉著存在主義的人生觀,原以為是在反思自己對於他人的偏見是否合理,實情是,每個人根本性地在追求自己或自己想成為的人。存在的本質,大概如是。」(文字稍作修改,以顯原意)另外,有學生在談論太宰治《女生徒》〈蟋蟀〉時表示﹕「不禁使人反思人與錢的關係,錢可以改易生活,但不要忘記自己怎樣在原有的價值中墮落。」也有女生閱讀村上春樹《螢火蟲》時說﹕「他們帶來的死亡陰影籠罩著主角,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但是他的心中仍有著一股超越孤獨和痛苦的勇氣。我們真正畏懼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亦是當我們獨自面對未知時所產生那漫無邊際的虛無與孤獨。」這同學就像回應了村上春樹在書中的名言﹕「死並不是生的相反,而是其中一部分。」這樣看來,上面枚舉數例皆在談論社會上扭曲了的價值,偏見、金錢和死亡,這三個主題就算是成年人也要窮一生來對付的東西,若中學生有所反思或者超越,可以說是難能可貴的,縱然有人會認為中學生未進入社會,當然未能真實地理解世界的狀態,然而在我看來,他們的體會或許有些成年人終生至死也無法理解和想透。所以說,中學生閱讀甚麼﹖當然要閱讀經典,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若不讀經典,則無法進深。問題反而在,語文老師有讀經典的習慣嗎﹖


這裡,我們要談論語文老師應怎樣幫助中學生挑選合適的經典閱讀,顯然,若與價值和意義相關是較為合宜的。而其中有兩個常以為是過於哲學的議題,但對於中學生來說,原來可以產生不同程度的魔力。首先,是關於生命的價值和本質的問題。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中所謂「輕」,就是生命中的無意義,我們每人只能活一次,生命中所經歷的事情也只能一次出現,然而,若有不同的偶然,事情或許會有不同的結果,問題就在於人只能在選擇中經驗一次,而我們卻永遠無法理解其他選擇將換來怎樣的結果,故此,甚麼是最好的抉擇,永遠無法猜透,既然選擇不一定是最好,生命便不再存在意義;然而,為了證明我們的生命存在價值和意義,我們就會替生命尋找價值,這就是所謂「沉重」。人在世上的無意義中不斷尋找沉重的意義,這就是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尼采「永劫回歸」(Ewige Wiederkunft)指出生命中的不斷循環,重複地發生着已發生過的事,正是米蘭﹒昆德拉書寫的依據,或者說,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就是我們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狀態,我們不是要認同虛無主義,但原來中學生在這種教條式的考試模式裡,或多或少已對當中的意義有所體會。有位女生在校本評核中書寫了她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的看法﹕「我們以為卸下生命的一些負擔,以為會令人生變得輕鬆,然而,才發現卸下的是生命本身。生命本來存在一定的重量,如果應有的那份重量消失了,那份輕才是我們不能承受的。輕是意味着生命的意義和責任的缺失,所以我們必須承擔一些沉重,才能好好生活下去。」精采﹗不要說中學生沒有識見,對於生命的態度與選取,自有其精確的見解。


另一個議題就是關於我們怎樣看待自己的問題。當我們談論到人類最大的罪是甚麼﹖有人說是殺人,有人說是姦淫,C.S.Lewis魯益斯說﹕「人類最大的罪,是驕傲。」魯益斯所謂驕傲,並非指「認叻」,而是指人自以為自己永遠是對的,無論在甚麼事情上以自己為中心,就像無法把別人考量進去一樣。卡夫卡《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家庭,正正是這種對別人漠不關心的社會現象的縮影。有男生閱讀《變形記》後發現﹕「既傷心又絕望的格里高爾默默地躺在房間,靜靜地病倒死去,但是並沒有家人憐憫和同情他,所有人都為他的死而歡呼喝采。當家人發現他的屍體時,臉上都露出了微笑,並離開了屋子……本書書寫人性淡薄和扭曲,反映了世人惟利是圖,在灰色的基調下,把人性的荒誕和扭曲呈現。」若與另有女生選讀《辛波絲卡詩選》中的〈恐怖份子〉對讀,我們更覺人性的陰暗。節錄〈恐怖分子〉的詩句﹕「他們一連想了幾天/要如何殺人,殺得快狠準/要多少人被殺才算殺得夠多/撇開這些,他們三餐吃得津津有味/禱告,洗腳,餵鳥/邊搔胳肢窩邊講電話……然後香甜地睡到天亮/--除非他們所想的事必須在夜間進行。」我們對恐怖分子有既定的想法,想不到他們平日的生活原來與我們一樣,那末,我們有沒有想過,原來我們自己才是恐怖分子﹖不是嗎﹖我們心裏有着多少懷恨與復仇的心理。當我們以為別人是不好的,原來自己更壞,就像《徬徨少年時》裏的主角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不只是善良和邪惡二分而已。芥川龍之介《羅生門》中的武士,在人性與道德的取捨中呈現了極大的張力,老婆婆竊取女屍頭髮、武士打昏弱者盜竊,凡此種種荒誕行徑反映了人性自以為是的表現,同學以本書撰寫了校本評核,當中指出﹕「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裏,人總是自私的,為了生存而放棄道德,顯然作者在批判殘酷社會裏的利己主義者。」利己主義在芥川龍之介〈鼻子〉中亦有強大的體現,也是芥川的成名作,中學生不妨一讀。那麼,卡勒德﹒胡賽尼《追風箏的孩子》裡的阿米爾不也是如此的性情嗎﹖雖說作品並非書寫虛構又荒誕的情節,然而人性裡的自私與背叛從來都是寫實,對於哈山的遭遇,阿米爾怎可以說沒有責任﹖又或者說,阿米爾最終悔過,那對倖存者的內疚與同情是人性中的一種自我救贖心理,而在現實中我們也多少存有這種「彌補心態」。有女生閱讀後表示﹕「阿米爾就像我們自己。」至少阿米爾的悔過仍可說是美妙的人性反省,有時怎樣抉擇全在於一念之間。在這看來,語文老師是不是為要引領中學生進入醜陋的世界﹖或者說,世界怎樣其實早已擺在眼前,閱讀並不是要把中學生帶向陰暗的角落,反之,語文老師讓中學生閱讀經典作品,企圖把真實具象的世界呈現,乃是為了要看作者如何經歷世界,然後洗盡鉛華,從而學習積極和正面地想像將來。


就在我們面前有著不同的經典書籍,語文老師是時候在露螢清夜裡提書,準備下一次精湛絕妙的閱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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