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口噏噏到粵語本字研究,箋注兩大粵語開山之作——筆訪《廣府俚語字詞考析》作者陳小朗

專訪 | by  陳小朗 | 2023-08-10

西西曾在《我城》裡這樣描述口語和書面語的關係:「在這個城巿裡,腦子、嘴巴和寫字的手常常會吵起架來了。寫字的手說,你要我寫冰淇淋,但你為甚麼老是說雪糕雪糕。」


從古至今,人們大多是口耳相傳中學習粵語,粵語較少用作書寫應用,也缺少專門書籍紀錄,故大部分粵語使用者都是會講不會寫:為何「昨日」叫「尋日」?「明日」叫「聽日」?「口噏噏」的「噏」字、「發吽哣」的「吽哣」又是甚麼意思?


從方言字詞中尋找漢語的根,令人明白粵語字詞的歷史、意義和用法,讓粵語得以傳承下去,是研究粵語本字的意義所在。《廣府俚語字詞考析》一書,由「民間」粵語研究者陳小朗所寫,自2003年至今,陳小朗日夕捧讀兩本粵語開山之作——詹憲慈的《廣州語本字》與孔仲南《廣東俗語考》,查考釋義、搜羅用例、鉤沉掌故,在博客寫下300多萬字的筆記,公諸同好。學界有關粵語本字研究眾多,但專門針對《廣州語本字》與《廣東俗語考》箋注和考證的研究,卻是難得一見。有見及此,「虛詞」編輯部特意邀請陳小朗先生作筆訪,分享其珍貴的研究經驗,也讓讀者們對日常使用的粵語多一份了解,更加有效地傳承並保育我們的語言。




問:得知先生潛心於粤語研究,二十年來積累了數千篇博客文章,此毅力令人佩服。你是如何跟粤語「結緣」?


答:我年輕時不覺得粵語是母語就該喜歡它。正如彼得大帝時期沙俄貴族愛説法語而覺得説俄語粗俗一樣,我也曾經有這種心理,覺得説國語比說粵語大氣,説英語比說粵語洋氣。我之所以說粵語,純粹因為在廣州大家都説粵語,方便溝通而已。


我開始喜歡粵語是在上世紀90年代。當時有幾年在北方做生意,思鄉之情油然而生,每天收聽粵語廣播,只為聽聽熟悉的鄉音,但這種喜歡只是故鄉情結的反映,猶如廣府人在異鄉懷念雲吞麵一樣。同時這些日子裡我也體會到粵語作為廣府人的母語,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既能生動流暢地表達思想情感,也能根據不同的場景快速切換語言風格。


真正喜歡上粵語也是90年代的事。上世紀70年代香港經濟起飛,香港文化尤其是粵語歌和港產片在80、90年代輝煌鼎盛,加上內地改革開放,成就「粵語北上」的奇跡,我喜歡粵語的原因從「身份認同」升級為「文化認同」。


我個人還有一個較特殊的原因,由於對廣府文化有濃厚的興趣而研究它的載體粵語十多年,更加深了我對它的感情。




問:你因何開始研究粵語?


答:研究任何事物首先源於自發的或出於功利的興趣,有興趣才有動力,這是研究任何事物的首要條件。


但興趣只是一種激情或衝動,來得快也去得快。因此研究事物並堅持下來離不開質疑和探究。


粵語作為廣府人的母語,許多俚語我們都很熟悉而且天天使用,但大多數人卻說不清它為甚麼會與標準漢語不同,為甚麼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例如廣府人將哪裡叫「邊度」,為甚麼「哪」在粵語作「邊」?詹憲慈和孔仲南對這個「邊」都作了考證。因此在本世紀初我為了釋疑解惑,如獲至寶地購得《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語考》後日夕捧讀,寫下幾百萬字的筆記,不知不覺中走上粵語研究的道路。



問:你本來的研究專長是甚麼?還是自小已醉心於文字學研究?


答:我是「三無」人士,沒有「砂紙」(專業學歷)、沒有專業職稱、沒有學術背景,在業餘研究粵語之前,沒有從事過學術研究,更談不上專長,只是個學術素人。


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大多是學院派,這些學者上大學時已打下專業基礎,工作時在專業環境中薰陶,對專業有興趣又坐得住冷板凳。從我的創作經歷可見,我年輕時只是個既沒有才華也缺少靈氣的文學青年,直到晚年才通過自學成長為「二打六」的民間學者。



問:你曾在不同報章撰寫文史隨筆,文章主要是圍繞甚麽內容?


答:準確地說,我在1980年代作為處女作發表在《廣州日報·珠江》的是詩詞札記;1990年代在《信息時報》副刊發表粵語連載小說《生意陳手記》;2000年代在《羊城晚報·晚會》發表關於廣府文化的隨筆(見附件);2010年代在《南方都市報·白話廣州》發表粵語字詞考析。



問:箋注《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語考》的困難是甚麼?為何你要專門研究這兩本開山之作?


答:《廣州語本字》是手稿影印本,原文是文言,未斷句;《廣東俗語考》是南方扶輪社版本的影印本,原版本是鉛字排印,已斷句但標點不規範。因此編寫拙書第一步是《廣州語本字》要斷句,《廣東俗語考》要重新加標點,兩本書引用的書名改為現在的書名,引文的內容要核對。為了方便讀者理解,還要將原文對譯成白話。這個過程中遇到一些攔路虎,例如詹憲慈手稿中個別不規範的書寫(例如「劏」的本字「戕」缺一撇)和《廣東俗語考》的刊誤(個別詞條將「丨」誤排作「一」)等問題(見附件1)。


我國古代的讀書人除了為應對科舉考試必修四書五經外,為加強自身修養也很重視訓詁學。「訓詁」是一門研究漢語字詞的學問,包括文字的「形訓」、「義訓」和「音訓」。此外在白話文普及之前,由於讀書人將文言作為書面語,因此出生和成長於清末的詹憲慈和孔仲南有當代人無法企及的先天優勢。


稍嫌不足的是民間對《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語考》尚欠認識,尤其是《廣州語本字》,由於該書於上世紀40年代原擬出版,但因抗戰形勢嚴峻而擱置,幸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於1995年將詹憲慈手稿影印出版,因此學界對《廣州語本字》的討論遠不如《廣東俗語考》。我有感於此,十年如一日地研讀兩位先賢的著作,深感其考證成果對今天的粵語研究仍具有不可輕估的意義,值得學界加強關注,也值得民間加深認識。這是我研究《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語考》的原委。



問:你曾有想過要出版成書嗎?出版的緣起是甚麼?


答:寫作《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義考》考析的博客期間,我曾奢望將博客文字整理成書,但自覺這只是個美麗的夢想。


很幸運我的博客引起香港商務印書館關注。2021年4月我與香港商務印書館接觸,拙作未來的責編馮孟琦女士首先與我商定書名,馮女士基於出版社筆記類的稿源較充足,建議我按辭書的體例整理,遂定名為《廣府俚語字詞考析》,之後製作樣章,經馮女士字斟句酌地修改,成稿後商務又交香港教育大學施仲謀博士審閱,至2021年末才簽訂出版合同,期間三排三校,方始成書。個中曲折和甘苦,唯商務同仁、馮女士和作者知之。


衷心感謝商務賜予的機緣,感謝責編馮女士和商務同仁的努力,我出版拙作美夢成真,拙作的價值(學術價值和市場價值)尚有待讀者評價,可以肯定的是拙作最大的意義是我的寫作完成一次蝶變。



問:何以精選《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語考》各50個詞條?


答:《廣州語本字》和《廣東俗語考》各收錄1500多個詞條,大多數俚語現在仍然使用,我在寫博客時對有些詞條考析較詳細,有些較簡略,也有存疑的詞條,由於篇幅和時間限制,只能隨機選取部分詞條,旨在介紹兩位先賢對粵語本字的考證,對未選錄的詞條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問:你如何閱讀古籍?又如何做研究筆記?


答:閱讀分流覽和精讀。一般而言,文藝作品的閱讀多是流覽,例如看武俠小說;而精讀則是對特定作品而言,例如文獻或學術著作。


我的閱讀習慣是:1、精讀必須勤查詞典,閱讀古籍常備的詞典是商務的《詞源》、中華書局的《辭海》和開明書店的《詞通》,這三部詞典是當代我國的三大辭書。2、必須做筆記,摘錄其中的佳句並記錄感想或心得。3、讀書筆記也有詳略之分,古人在精讀時的習慣是,重要的句子打圈,將心得寫成注或眉批。4、詳細作筆記時還要檢索資料作延伸閱讀。讀書讀到這個境界叫「做學問」,是閱讀的最高境界。



問:本字考證最重要的是甚麼?


答:首先要明確甚麼是「本字」。由於方言中存在相當數量的「流俗相傳,只存聲音,執管操觚,不知所謂」(翁輝東《潮汕方言·自序》)的俚語,時人或用俗字、或用方言字注音,遂生出方言的俚語字詞。學者認為,這類俚語字詞大多源自古漢語字詞,這些與方言俚語字詞對應的古漢語字詞就是「本字」。


對本字的考證,簡而言之,就是結合讀音和意義恢復方言俚語字詞與對應的古漢語字詞的聯繫,探求本字。但實際情況遠複雜得多,例如對粵語字詞的考證,有些作為本字的古漢語字詞有多個音項和義項,探求它和對應俚語字詞的聯繫難度很大。考本字這門學問,不是三言兩語能説明白。



問:研究粵語本字時有甚麼有趣發現?


答:編寫拙書時發現,有些俚語字詞的本字是連綿詞,考證這類俚語字詞要從音訓入手,以典籍用例佐證。但由於連綿詞研究是一個較新的課題,前賢對本字是連綿詞的俚語字詞多採取分訓的方式,將本字當作複合詞逐字考證,導致結論南轅北轍,例如粵語的「不溜」(猶一直)。我特別提出「不溜」應視作粵語連綿詞,考證其本字應是漢語連綿詞「不剌」便是個例子。


下一步的研究重點放在粵語連綿詞上,目前正著手編寫粵語連綿詞考析。



問:粵語考證本字為何複雜?


答:探求方言俚語字詞的本字是個艱辛的過程。仍以「邊」為例,文言用「焉」在疑問句中表示甚麼,例如《墨子·尚賢下》:「面目美好者,焉故必知哉?」或在反問句中表示否定,例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北方話作「哪」,是替代字;粵語作「邊」,是「焉」在粵語音變後的注音字,單獨使用的用例如「邊使噉辛苦」,加後綴例如「邊個」或「邊度」。詹憲慈和孔仲南分別作了考證,兩相比較,我認為詹憲慈的考證更詳實。


在探求本字的過程中學者見仁見智,正好供我們深入瞭解本字與對應的粵方言字的關係。


其次,眾說紛紜還有一層原因是用掌故考證本字,這種情形一般出現在廣府人原創的或語源出自壯語的俚語,例如廣府人將青蛙叫「蛤乸」,又如坊間流傳的「蝦無乸,蛤無公,塘鯴遊出湧」,反映廣府人將蝦習稱「蝦公」,將青蛙習稱「蛤乸」的有趣的語言現象。據海外廣府文化學者徐松石先生考證,「蝦無乸,蛤無公」是粵語受古壯語影響的緣故。但如孔仲南用掌故考證本字認為「劏」的本字是「湯」,源自燒水去毛的掌故,這個說法欠妥,應從詹説。


此外,語言忌諱也是一些廣府俚語的成因,例如由於疍家人的鹹水話對粵語的影響,廣府人將帆叫「巾里」(註)(忌諱「反」即顛覆),例見「見風駛巾里」;將停泊叫「灣」(忌諱「停」),例見「逆水行船好過灣」。實際情況包括但不限於以上情形。


可見粵語本字考證不但涉及漢語本字,還涉及廣府人的生活環境、語言忌諱等因素。



問:「冚唪唥」的來源眾說紛紜。原因為何?


答:「冚唪唥」所以眾說紛紜的原因不在於「冚」而在於「唪唥」。學界對「冚」作形容詞或副詞時本字是「合」或「咸」沒有多大爭議(「冚」作動詞屬另一種情形)。眾說紛紜的是粵語連綿詞「唪唥」,這個俚語的本字是漢語連綿詞「斑斕」,「斑斕」是個很活躍的連綿詞,考證得漢語「斑斕」與粵語「唪唥」存在對應關係後,它與廣府俚語「巴唥」(例見「雜巴唥」)和各地方言的對應字詞如「八郎」、「勃令」或「棚唥」的關係便脈絡分明了。



問:考本字時出現説法不一時的判斷標凖是甚麽?廣東話主要是口頭用語,知道其本字寫法因何重要?


答:判斷標凖只有一個:考本字的實質是結合讀音和意義恢復方言俚語字詞與對應的古漢語字詞的聯繫,這個聯繫或許有多個可能性,其中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判斷這個可能性是否成立還要要看典籍用例,如果有詞無例,再合理的判斷只是假設。


方言字詞都有詞源,大多數方言字詞都的根在漢語,尋根的意義自不待言。



問:你希望《廣府俚語字詞考釋》的讀者是粵語使用者,還是非粵語使用者?


答:我寫博客的初衷是寫給北方讀者看的,目的是讓北方讀者知道粵語和漢語血濃於水的關係,同時見識粵語的多姿多彩。



問:推廣粵語的意義是甚麽?我們可為粵語做些甚麽?


答:我認為這個問題表述為「弘揚廣府文化,關愛粵語」更恰當。


任何文化都要面對它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和目前是甚麼狀態三個問題。傳承粵語通過考證本字解決粵語自哪裡來的問題,通過使用規範的粵語字和讀音改善粵語應用的現狀,至於粵語的未來,只能説有廣府人必有粵語。


語言學家認為,一種語言的消失意味該語言承載的文化消亡。可見一種語言的衰落意味著以該語言為載體的文化正在萎縮,不可等閒視之。


對廣府人而言,應該珍惜粵語、關愛粵語、使用粵語規範字和讀音,瞭解粵語的掌故和字詞的本字,更好地傳承粵語。源遠流長的廣府文化值得我們傳承與發揚,為它注入新的生命力。



問:香港粵語和廣州粵語分別大嗎?


答:在前期(上世紀60年代和之前)基本沒有區別,70年代後開始有區別而且越來越大。原因有兩個:1、一些老粵語辭彙在香港仍然使用而內地已經失傳,例如作量詞的「骨」(英語quarter的音譯),我在女人街買布,檔主問我「喺咪要三尺一個骨」,我立時想起老爸將3點15分叫「三點一個骨」;又如香港潮語「跳掣」(義同廣府俚語「抽筋」),廣州人剛聽到時會「一嚿雲噉」,但由於「跳掣」是粵語熟語,細品之後自然會心一笑。


這種差異不斷擴大會導致省港兩地廣府人在語言上的隔閡,進而導致粵語(不是廣府文化)中心的轉移。這也是正常現象,吳語的文化中心原本是蘇州、無錫,現在是上海,這個轉移反映歷史和時代的選擇。



問:粵語入文可行嗎?


答:下面對方言入文和粵語入文簡略作點介紹。


1、《金瓶梅》是方言入文的經典,記錄許多山東土話,例見該書第十一回:「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和同書第七十二回:「賊歪剌骨雌漢子的淫婦。」這個「雌」粵語作「黐」,例如「黐身黐勢」。


2、《海上花列傳》是吳語入文的經典,全書敘事用文言,對話用蘇白,曾得到魯迅和張愛玲的嘉許。


3、粵曲從戲棚官話改為粵語後,表演程式是一段唱詞和一段道白交替,時稱「桃花間竹」,典故見黃遵憲《歲暮懷人》詩「唱到招郎弔秋喜,桃花間竹更銷魂」,坊間流傳時改為「梅花間竹」,例如《客途秋恨》的男主亮相時的曲詞:「(唱)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念)睇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小生系繆姓乃是蓮仙字,為憶多情嘅歌女呀叫做麥氏秋娟。見佢聲色以共性情人贊羨,佢更兼才貌仲的確兩相全。」這段唱詞有雅到極致的書面語,也有俗得透徹的口語。


4、民國年間省城何淡如的作品是粵語入文的經典,例如他的粵語聯:「打鼓打鑼,不過戥人高興;搬埕搬塔,總之自己破財。」和粵語詩《垓下吊古》:「又高又大又嵯峨,臨死唔知仲唱歌。三尺多長鋒利劍,八千靚溜後生哥。既然稟躉(凜抌)爭皇帝,何必頻鄰(頻倫)殺老婆。若使烏江唔鋸頸,漢兵追到屎難屙!」


5、民國年間廣州和50年代香港的媒體副刊曾盛行一種叫「三及第」(「三夾底」的諧音)的文字,將文言、現代漢語和粵語混搭,例如「亞寶搵亞勝尋仇,呢勻大鑊矣!」「尋仇」是漢語熟語,「矣」是古漢語語氣詞,「搵」、「呢勻」和「大鑊」是粵語,三者結合俚俗詼諧。


6、現在香港關於娛樂界的八卦新聞大量使用粵語,十分生鬼。


縱觀以上情形,粵語入文是可行的。



問:如何評價一些用粵語寫成的文學作品?


答:粵語入文創作的的文學作品中堪稱經典的是何淡如的創作,但他的成功難以複製。歷史和現狀是,無論蘇白也好,粵語也好,都不能比肩漢語書面語曾經的輝煌和挑戰它現在的地位。



陳小朗

2023年5月22日


註:因網頁字體所限,「巾里」字以部首拆件的方式顯示。



附件1

《廣州語本字》原版本的刊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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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廣州語本字·欶》末句「故吸入謂之一」的「一」在豎排本應作「丨」。舊時的辭書印刷為節省成本,與詞條重複的字豎排本的鉛字統作「丨」,這段文字誤排作「一」,還是那個鉛字,只是擺錯方向。



附件2


舊作《推普的南寧現象》發表於2010年7月13日在《羊城晚報·晚會》,全文如下。


詹伯慧教授認為「粵語存廢」只是杞憂,而廣州的資深媒體人陳揚針鋒相對地提出六問表達了對粵語萎縮的憂慮。本來麼,無論是政策層面還是操作層面都不存在拿方言祭旗去推普的問題,所謂「粵語存廢」的確是一個偽命題。然而政策歸政策,歪咀和尚念歪經的事多著呢,例如南中國邊陲有個城市,那裡和廣州一樣有連片的騎樓、悠揚的粵曲、甘洌的涼茶和美味的艇仔粥,那裡的居民也說粵語,只因為行政的強勢介入,當地居民改口說普通話,老方言粵語如今奄奄一息。眼看著這樣觸目驚心的景象,我們怎能不對方言的存廢敏感和憂心如焚!


這個方言瀕危的粵語城市便是廣西省南寧市。老方言南寧白話(邕潯粵語)與新方言「南普」(南寧普通話)的興替構成南寧市一道獨特的風景,對關心方言存廢的人來說,南寧現象頗堪玩味。



瀕危的南寧白話


南寧市在本世紀前的語言格局是城區說粵語,城郊說平話或壯話。由於廣西人稱粵語為白話,因此南寧老方言叫「南寧白話」。


南寧白話的歷史可以上溯至晚清。當年許多粵商到南寧做生意,這些孤身上路的漢子在當地娶了二奶生下孩子,算是把半個家安頓在那裏,也有人在當地定居,於是粵語在城中與官話分庭抗禮,後來乾脆取而代之。這個格局維持上百年後,於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打破,當地為了推普,白話首先退出廣播電視,繼而退出公共服務,例如公車上取消雙語廣播;最後退出私人生活領域,例如一般家庭中兩口子對話或與孩子說話用普通話,與老人說話用白話。據非正式統計,南寧市目前不到三成人說白話,主要是老人,下一代中70後還能聽會說,80後只能聽但不會說或說得不靈光。這個城市已形成說普通話新潮說白話老土的社會風氣。


然而當地民間一直有人呼籲復興粵語,也有人質疑:「沒有方言,南寧還是南寧嗎?」不錯,一個失去方言的城市是可悲的,歷史要隨之斷裂,文化要隨之流失,城市形象也要失去個性和光彩。這是南寧現象給我們的第一個啟迪。



「臭青南普」


南寧人自嘲地稱他們的新方言為「臭青南普」。「臭青」是個廣府俚語,「青」在這裡粵音近「腥」,指果實未成熟還帶著青澀,這裡形容南普不純正和生硬。也有人惡搞說南普讓人「起雞皮是一定的,噁心是難免的,想嘔是必然的」。要領略南普的風采不如看看下邊這個打擦邊球的黃段子:「丁(聽)說你的女崩(朋)友很好幹(看)哦,他們都幹(看)了,有空帶來讓我好好幹幹(看看)。」說話說到這個地步,真不如當啞巴。


現在許多南寧人羡慕梧州人和柳州人,羡慕每一個能說方言母語的城市。他們特別羡慕廣州人,不但因為我們的媒體和民間能堅守粵語,還因為我們文化自信爆棚的底氣。這是南寧現象的第二個啟迪:別拿方言不當回事。方言像物質一樣只會轉換不會消滅,我們與其說一口「臭青」新方言,何不保守祖宗留下的語言呢!



「哪有甚麼標準英語!」


上世紀初葉戲劇家肖伯納對那些主張倫敦英語或牛津英語才是標準英語的說法不屑一顧,冷不丁撂下這個不算名言的名言。還真讓他老人家說中了,眼下英語滿世界開花,就是沒有一個全球意義的標準英語,不但大洋彼岸的美國不買賬,加拿大、澳大利亞、印度甚至連蕞爾小國新西蘭都把英語方言化,誰都不拿標準英語當回事(有道德潔癖和標準情結的我國的文化精英除外)。可見方言口語是一個全球性的文化現象,犯不著把方言作為標準語的假想敵去招安或圍剿。


肖翁的話在中國所以靈驗,還因為標準語在確定全民通用的正音、正字和語法規範時,只強調社會功能覆蓋全民的效果,卻忽略了標準語在其他功能如描寫功能上表意的準確性,或表達功能上傳情的生動性都不如方言,哪怕是小地方的亞方言,因此方言區的人寧願放棄效率而不厭其煩地使用雙語甚至多語。也有人認為粵語的強勢是推普的攔路虎,錯了,真正的攔路虎是普通話本身,因為眼下在口語中它還不具備比古老的方言更優質的描寫功能和表達功能。


於是我們收穫南寧現象的第三個啟迪:普通話光憑優越的社會功能不足以取代方言,它必須放下身段與方言競爭並取得優勢,這樣的普通話才會讓全體中國人樂於使用。但即便如此,普通話未必能擺脫方言化存在的宿命,將來也許會出現嶺南官話或廣州官話,其實它們仍與方言無異,只是不叫「方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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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朗

陳小朗,幼承庭訓,喜讀書,幼年居於香港,現定居於廣州。在1980年至2010年間陸續在《廣州日報.珠江》、《羊城晚報.晚會》和《南方都市報.白話廣州》發表多篇文史隨筆。本世紀初,作者購得《廣州語本字》(清末民初詹憲慈撰)和《廣東俗語考》(清末民初孔仲南撰)。收穫這兩部粵語研究的開山之作後,自2003年至今,作者日夕捧讀,查考釋義、搜羅用例、鉤沉掌故,已寫下300多萬字筆記發表於新浪博客上,公諸同好,與網友一同交流探討。到今天,作者仍然筆耕不輟,希望能為粵語本字研究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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