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西西追思會紀錄

報導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3-01-10

香港作家西西於 2022 年 12 月 18 日早上安祥離世,享年 85 歲。為紀念這位一生摯誠寫作,以創作回應世界,為香港塑造出豐富文學形象的作家,一眾文壇友好於 1 月 8 日於西西母校協恩中學舉辦追思會,其間一眾海內外作家朗讀西西的詩文,並播放西西生前片段,一同緬懷這位「作家中的作家」的精彩人生。


姪女張韻:西西是好榜樣,也是張家的驕傲


追思會上先由主持陳澤霖和黃怡講述西西生平。西西原名張彥,1937 年在上海出世,1950 年隨父母移居香港,並就讀於協恩中學,及後入讀葛量洪教育學院,畢業後任教於土瓜灣農圃小學,41歲時提早退休全職寫作。西西的筆名是象形文字,「西」是一個穿裙的女孩子,兩腳站立地上的方格子,「西西」就是跳飛機的意思。在西西六十多年寫作生涯中,總共出版了四十五本著作,文類橫跨小說、散文、新詩、評論和劇本等,而她亦致力尋求形式和內容上的不斷創新。在七、八十年代,西西和友人合辦《大姆指周報》和素葉出版社,成為香港文學上發表和培育作家的兩大園地。1989 年,西西確診乳癌入院,經手術和化療後康復,但手術導致其右手在十年間逐漸失去功能,從此須改用左手寫作,不過患癌和後遺症並沒有令她停止創作。而在 1992 年,西西更將其治療癌症的過程寫成《哀悼乳房》。在 2000 年後,她開始學習製作布偶和毛熊,視為右手的物理治療,將縫製布偶的經歷寫成《縫熊志》和《猿猴志》。在 2008 年,西西更用左手書寫完成遊記散文《看房子》和長篇小說《我的喬治亞》。直至晚年西西仍不倦寫作,在 80 歲高齡完成最後兩部長篇小說,包括 2018 年出版自傳式小說、《候鳥》的姊妹作《織巢》,並於 2021 年出版共十六萬字的長篇小說《欽天監》。西西的作品為香港塑造了豐富文學形象,她的一生如素葉工作坊所言,是精彩、愉快並且有益、有意義的,大會準備了錄影片段,展示西西童年時代照片、青年時期手執結他的黑白照,與貓相伴的生活照,以及晚年時獲頒授紐曼華語文學獎的留影,以幻燈片的方式回顧西西生前點滴。


西西的親友聚首追思會,先由西西姪女張韻講述西西的家庭篇。西西是張韻敬愛的大姑姐,其人生可算是豐盛和精彩。表面上,西西是一個大方、文靜、喜歡寫作和閱讀的女子,不過西西的哥哥張勇說她小時在鄉間一起到溪邊捉魚,上山放牛,也有「百厭」和「男仔頭」的一面。後來西西移居香港入讀協恩中學完成會考,期間開始寫作賺取稿費幫補家計。西西的興趣眾多,包括逛書店、看電影、玩玩具、縫製玩偶,更喜歡看足球,早期有撰寫足球專欄,或許是受到當球證的父親張樂影響,張家女子都愛看足球,成為張韻與西西最親近的活動,尤其是看心儀的阿仙奴,有姑姐的講解,看得特別興奮。西西愛看世界盃,其心儀的球隊西班牙和巴西,正好與她的筆名呼應。西西一生從不間斷去認識世界,探索大自然,學習不同歷史,研究不同文化,欣賞藝術,寓興趣於生活,同時寓生活於文學創作,在家人眼中是一個淳樸、豪邁、博學多才,想像力和創作力特別豐富的人,從不畏懼困難,永遠保持童心,一個平凡的女子有著不平凡的歷程,是晚輩心目中的好榜樣,也是張家的驕傲。


素葉悼故人:像西西這樣的一個朋友


素葉同人余漢江在 12 月 18 日在素葉群組收到何福仁傳來的消息,只有「西西走了」四字。在過去的兩年來西西出入醫院,主要由何福仁和梁滇瑛幫忙照顧,每當西西狀況許可,素葉同人都會安排聚會或上門探訪,西西生前有腦退化的跡象,友人有時會跟她玩認人遊戲,她會展露其頑皮本色,裝作不認識他們。余漢江說素葉同人並沒有預計西西於短期內離開,但相信她已經完成其在世的工作,把要寫的東西都寫了。余漢江唸出西西在 2020 年 11 月寫的新詩〈疲乏〉的最後三句,「我會懷念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我們年輕健康的日子」,正好與《欽天監》尾聲「我會想念這個我們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相仿,淺白而平常的句子,是西西向朋友、讀者的告別,令人措手不及,感動落淚。他說在過去的四十多年,西西的生活主要圍繞四個部份,分別是讀書、寫作、旅行和素葉同人,她的冷靜而熱情、低調而親切、博學而專注,令每位素葉朋友相當欽佩。最後,余漢江代表素葉同人致意:「我們會永遠懷念你,懷念像你這樣的一個朋友,像你這樣的一個人。」


陪伴西西直至最後的何福仁,說認識西西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他提到《欽天監》最後一段容兒和阿閎的對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為他校稿時相當感動。寫作窮盡西西一生心力,然而她在文字語言中玩遊戲、跳舞、散步、看房子,是一件愉快的事。他說西西偶爾會小跑,像一頭羊駝,因為她喜歡羊駝,彷彿能帶她走回秘魯的高原。西西喜歡動物,晚年新詩常以動物為題材,去年結集成《西西動物詩》,何福仁說西西喜歡動物的友善、和平,也喜歡所有的生命,尤其是弱勢的、遇到困難的;西西造毛熊、造布偶,除了是物理治療,也是民胞物與。她的遊戲是積極的,參與創作,並不是一場消費生命的遊戲,她在其中創作,產生文化,令她永遠保持青春——永遠的 27 歲。何福仁說,西西當然能坐上飛氈,跟黃飛熊在空中轉遊,但她不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而是帶著謙虛的眼光,在空中俯瞰世間。當西西寫作的時候,她就返回年青好奇的歲月,那些歲月並沒有病痛。西西寫作近七十年,腦袋一直充滿奇思妙想、很多有趣的故事,何福仁認為,她已完成在世上的工作,可以向太陽,向草地,向朋友,向讀者告別。《欽天監》語「人生匆匆」,何福仁指西西一生不求名利,她的寫作不走討好、媚俗的路,做人處世也從不得罪人,遇到批評會接納意見,一以貫之。他說創作的生命不能以歲數衡量,「西西沒有離開我們,只是擺脫疲累的肉身,走開了一陣,走進她的書本之中。」


潘國靈朗讀《我城》海港大廈選段,配上西西在商場遊蹤的錄像。


韓少功:塵旅匆別,再聚有期


西西的著作過往主要由台灣洪範書店出版,因此洪範書店主編葉雲平特地來港致意,唸出洪範書店創始人葉步榮的悼文,回憶西西借地利之便,幫助洪範選編《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小說選》四冊,並推薦大陸作家作品,例如莫言的《紅高粱家族》、李銳的《厚土》等,在兩岸不相往來的時代,西西和素葉同人親赴大陸連結作家,並以香港為第三地穿針引線,指出西西為中心的素葉同人才德兼備且不求名利的作風是難能可貴的。最後,葉雲平感謝西西為華文世界帶來美好的文字、才華、眼界、友誼和信任。


身在台灣的作家馬世芳為追思會準備了錄影發言,表示一切要從 1989 年他打開《我城》開始說起,這部小說改變了他的生命,令當時自以為世界蒼白虛無的文藝青年,發現明亮溫暖的文字亦同樣深刻、迷人。西西教會他在這個世界保持對知識的天真和好奇,對一切美好的事物保持感激,用溫柔的眼睛看見世上的各種不完美,同時相信人性的善良,因此形容西西是他素未謀面的恩師,借此機會感謝她以文學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西西的影響力遍及兩岸三地以及整個華人世界,一眾未能到場出席的中國作家、編輯及設計師均有寫下悼文緬懷,由兩位主持代為讀出。李銳和蔣韻寫:「讀她的書吧,西西和她的城就和與你在一起,永遠懷念西西!」李陀則形容西西的離去,是一隻在風風雨雨裡搖曳的蠟燭熄滅了,「中國文學界又少了一個真誠的、毫無私心地熱愛文學的人。」韓少功則寫「塵旅匆別,再聚有期。想認如昨,溫欣恆遠」送別好友遠行。《侯鳥》、《織巢》書籍設計師黃子欽﹐則寫出西西的童心,有著玩具般的純粹和晶螢剔透,像一個文字世界的導演,循著西西的線頭,總會尋得靈魂核心,「任由時、地物充分雜燴,都是好戲。」


浪人劇場譚孔文和毛曄穎以形體演出西西《哀悼乳房》。


趙曉彤:西西文字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地圖


著有《閱讀肥土鎮:論西西的小說敍事》的學者陳潔儀,表示懷著沉重、感激和不捨心情道別西西,自從大學時期讀到西西的小說,從此作家在她的心目中的份量無可取代,對一代人不論是閱讀、創作、研究文學的影響也無可估量,令她一生受益,至今亦難忘深夜時讀到《肥土鎮灰䦨記》,感受到最後一句的重量。她感激西西不斷在創作中刷新其文學視野,通過散文、閱讀筆記、對話集等文類令讀者吸收到中外古今廣博海量的知識,短篇小說集如《手卷》提高了讀者對社會的自覺意識,也認識到香港文學在多方面也與世界同步。她讀出〈父親的背囊〉一詩:「然後我父親揹起背囊繼續上路/臉上展開一個微笑。/揮手和我划獨木舟的弟弟道別」,表示彷彿在字裡行間感受到西西的微笑和揮手,「她的一生獻給文學,她的著作亦將陪伴我們走過一生。」


《西西研究資料》編者之一、《西西看電影》作者趙曉彤,表示自己比較幸運,能夠通過影評接觸到青年時期的西西,在六十年代,西西是香港著名的青年影評人,先後在《中國學生周報》、《星島晚報》、《香港影畫》等雜誌寫稿,涵蓋影評專欄、明星訪問、翻譯外國電影雜誌稿件等,在五、六年間寫下超過四百篇文章,亦與羅卡、陸離等青年影評人成立了二戰之後首個本地電影會,更曾以廢棄膠卷製作實驗電影《銀河系》。趙曉彤認為西西的電影時期不單折射了她一生對於寫作的虔誠態度,亦為讀者示範了應有的待人處世方式。西西的文字就似一幅尚未完成的地圖,給予讀者提示、指引而不說教,以始終謙卑的筆調,鼓勵讀者自行探索,期待他們有天可以探索自己的旅行路線,發現新的風景。西西教會她潮流總會過去,能夠擇善固執,以開放的態度面對流變,而多年前西西以燭光為喻,提出文學和藝術的追求,是她至今亦非常喜歡的座右銘。


主持之一、作家黃怡表示自己與西西年齡相差一個世紀,能夠跟西西成為朋友,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二人在 2017 年因同在《明周》連載而相識,她憶述初次登門拜會西西,帶了一盒朱古力作見面禮,當時西西因健康理由不能吃朱古力,但她喜歡那個復活節特別版紙盒,上面印有摺成長頸鹿玩偶的紙樣,當時她把玩偶套在手指上把玩,足見西西愛玩的一面,從此她們成為好友,時常一起吃飯、玩玩具、吃紅豆冰,二人全無代溝,西西亦曾以旅行時買的少數民族長裙,以及一盒適合三歲以上兒童玩的積木相贈,笑言「啱你呀,你不過係得兩歲咋嘛。」足見西西的幽默感。曾有人指黃怡作品中有西西的影子,黃怡視之為讚美,因為西西正是她的文學啟蒙,自從她在中學創意寫作工作坊中初次接觸到西西的作品,從此對文學產生興趣。她喜歡西西對這個世界的不亢不卑,對微小弱勢事物的關懷,其作品讓讀者看見世界浩瀚的知識和藝術,以及她對創作和生命的熱情。她感激西西讓她認識到素葉同人,他們猶如〈重陽〉詩中美麗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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