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教育大學流行文化與人文學研究中心所推行的社區閱讀計劃「我城我書」,繼2020年度的選書《我城》過後,因疫情而停辦一年。如今迎來第三個年頭,而選書準則之一為「最好具有中文和英文版本」,因此本屆選書除了不如以往為小說,更是選出本年由Zephyr Press及水煮魚文化出版的《搬石:飲江詩選》,由同為詩人和譯者的James Shea及香港作家謝曉虹翻譯。日前「我城我書」於香港逸東酒店舉辦開幕活動,邀得飲江及兩位譯者對談,更有曾獲提名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的黃衍仁作為演出嘉賓,由此計劃的副總監黃裕邦作主持帶領討論,在九十分鐘的對談裡,他們就圍繞此書披露了不少創作與翻譯過程的軼事。
原作與譯作的對話
活動隨着介紹「我城我書」的核心價值開展,教大人文學院院長陳錦榮教授指出文學的作用是點出生活中的弔詭 (paradox) 之處,而「我城我書」就是為了將好文學帶入社區,讓群眾多閱讀,發掘那些弔詭,從而建立社區參與意識,並推廣閱讀及讀本討論風氣。詩歌的語言素來予人矛盾之感,近乎悖論的寫法作為一種修辭手段更能展現作品的深度以及作者思想感情,因此本年度選書的《搬石:飲江詩選》正好切題,讓公民在最能體現文學的體裁中感悟。
在朗讀環節開始時,黃裕邦指他於2015年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聽到飲江的朗讀後,便對其詩歌語言特色有了「幽默、善用短句、重複性和口語化」的第一印象,由是欣賞,遂成「江粉」。飲江表示非常感謝成為年度選書,以及此次出版譯集,兩者皆是「經驗以外的驚喜」,尤其譯集令他「發現了好多不了解的奇妙」。除此之外,飲江明言他的英語僅有中三程度,在長時間的疏遠後,更退至中一程度,因此未曾以英語讀詩。他立即幸福滿溢地提起孫子也是中一生,慶幸有他從旁教導,令他鼓起勇氣於觀眾面前朗讀,場面頓時掌聲不斷。
他先讀出譯集首篇〈家常〉(“Daily Life”) ,將兒時一次重病的經歷道出,而本來的傳統俗語「喊驚」譯成 :wailed for my soul’s return,同具形象化。他語氣沉重而緩慢地模仿着母親的口吻 :You had us scared/ Your body was ice cold,他形容以英語朗讀是戰戰兢兢的,卻有些奇妙只能在閱讀過程中享受。
其後又讀到〈機遇〉(“An Occasion”),整首詩以一種迴環往復的句式舉出不同情況,不論「在山中」、「水中」、「失去/我自己」、「整個世界」,「我」只是靜觀着因機遇而遇見的「你」,終歸仍是”looking at you”。詩末的 "Losing you and yet/ looking at you”,飲江是否藉此調侃不把握機遇之人?還是在感嘆機遇之美好令人眩目?
其後James與飲江一起對讀〈一個入處/休歇處〉(“An Entryway/ A Resting Place”) ,憑題目已讓人想起「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在飲江的演繹下,詩中母親的對白「傻仔,毛都冇條/又點有尾!」顯得特別生動,而當James讀出英譯 “If there’s not a single pube, silly boys/ how could there be a ‘tale’?” 時,似乎又從另一種方向指着詩意。又,飲江仰揚頓挫地讀出〈蝴蝶拍翼〉(“A Butterfly Flaps Its Wings”),富有感情地將武士的故事娓娓道來,二字為一行的短句帶出詩歌的節奏感。
這環節的亮眼之處除了飲江朗讀譯作之外,James也特地為此活動以粵語讀出〈皇帝的新衣〉(“The Emperor’s New Clothes”),獲得全場掌聲鼓勵。緊接着的〈深河〉(“Deep River”)更具有特別編排,James一邊以英語朗誦,謝曉虹一邊以粵語「何必呢」和「又係噃」回答,恍如原作和譯作能夠互相對話,不但代表着詩歌的玩味性,也是凸顯了此次譯集的意義。
於是我們靜雞雞眼睩睩沿街看飲江的《搬石》
讀過一連串九首詩後,來到對談環節,主持黃裕邦搶先表示十分喜愛飲江的短句,因此問他「短句有何吸引?」飲江坦誠回答:「因為我未必能夠掌握、處理到長句,所以倒不如將詩句斬件,在某些時候是可行的,但還須用時間克服慣性地使用短句的問題。我很努力,但尚未成功。」他再補充:「短句雖則未嘗不可,但有些東西須通過延綿的、綿密的,才能夠呈現、概括或達至某些境地,所以我也明白自己的限制。」被問及詩中常引用到西方文學和新聞等「已存在的語言」,飲江承認自己是容易被影響的人,也是很喜歡接受影響的人,「那些東西都會成為我的養份,只要一路累積下來,時機到來時便會提醒我這些素材的存在」,就如農夫默默等待收成。
黃裕邦繼續追問飲江的創作過程和靈感來源,飲江表示多數依靠直覺去收集靈感,但同時關乎當下的狀態。言談間,他不時流露出一份從容,他自稱不是一個嚴格、嚴肅的寫作人,只有對素材有強烈感覺的時候才會刻意記下來,大部分時間是素材自然閃回腦海中。他以剛才朗讀過的〈行為藝術〉為例,首句「丹麥美人魚尋回失頭」本為報章標題,指位於哥本哈根市的地標美人魚像曾多次遭破壞,於是他隨想地寫了下句「又是我們郁手的時候」,然後擱置一旁,若干時間過後才重拾和續寫。
關於飲江的標誌性手法——粵語入詩,他過往寫白話文較多,但後來發現到粵語入詩的可能性,他甚至視不協調的情況為創作的一種,嘗試多了,自然文從字順,便成為慣性,由此可見飲江極具實驗精神。同時,他對創作保持着敏銳的自覺,他認為不能因為粵語「順口」、容易入詩便原地踏步,生怕這慣性就如誘惑般蒙蔽了更多的可能性。最後,黃裕邦希望飲江能夠向香港年青詩人寄語,但飲江以他隨和又真誠的態度直言:「我也很想回答,但不好意思,沒有。」
至於此次翻譯飲江詩,James認為最有趣之處是與飲江見面和「飲茶」,談了好幾個小時才忽然意識到已是午飯時間,原來日常經驗也可以超出時間的維度,而沉浸於飲江詩之中,了解他的思想,感覺是既溫暖又神秘。謝曉虹則表示飲江詩集合了不同語言和文化,甚至包含世界文學的引喻,使得此次翻譯具有挑戰性,但同時追溯引喻的源頭是別有趣味,就如他們曾經一同觀賞粵劇電影《無頭東宮生太子》。
二人早已翻譯近百首飲江詩,他們有何篩選條件來編成詩選?謝曉虹表示她會先選擇自己感興趣的詩,再交由專研翻譯的James來篩選,James則稱希望能夠讓讀者從不同年代、風格看出飲江作品的全貌。面對有些詩歌難以英譯的問題,James婉惜地說只好犧牲那些好作品,亦需要與出版社議定,令作品不會過於晦澀難懂,謝曉虹亦補充有些未能收錄的譯詩已於別處刊登。二人於今夏到訪不同國家介紹此書,令國際讀者得以嚐到飲江作品的廣度及深度,美國華僑讀者的反應尤佳,坦言此雙語詩集促使了家庭的溝通,互訴過往的生活經驗,二人亦認同這是翻譯過程的預料之外,而此詩集只是起點,日後有望能夠出版其他版本。
當飲江詩與音樂揉合時
在活動尾聲,主辦請得唱作歌手黃衍仁擔任表演嘉賓,談到他與飲江的淵源,他笑着說:「非常多謝飲江,在我寫歌之前,就是他的詩啟發了我去思考如何寫歌。」他隨即演唱了以飲江詩為歌曲的作品——《人皆有上帝》和《無題詩之一》,僅憑着指彈木結他,簡約的旋律,配上其不徐不疾、低沉而哀怨的獨特唱腔,就如一闕具有本土特色的民族歌謠,尤其「耶穌說/係你自己攞黎嘅」一句別有韻味。或許是受到飲江的影響,我們不難發現黃衍仁的歌裏有詩、粵語和日常經驗的蹤影,正如他去年為電影《濁水漂流》創作的同名歌曲,首段「破鏡/在陽光下融化/融化/成一道烈酒」極像詩化語言,加上社會議題的意涵,使其首次入圍台灣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原創電影歌曲。
當飲江詩與音樂揉合時,為此次「我城我書」2022開幕活動錦上添花,「機遇到來」,現場觀眾不但得以從兩種語言投入到飲江的詩世界,探索其玄思哲理的堂奧,更讓人憶起詩與歌本來就是密不可分的關係,實為難得。詩選末篇〈湊湊靜默之修行〉一句「認識了別人的好/照見自己的良善」依然言猶在耳,彷彿在警醒我們在風雨飄搖的時刻裡,別忘了世上仍有更多的良善等待我們去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