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董啟章︰我可能會被「董啟章2.0」取代

專訪 | by  洪昊賢 | 2018-09-04

如果你不接受董啟章新作品所呈現的改變,你可以暫且視眼前的董啟章為「董啟章2.0」。「精神史三部曲」最後一部《愛妻》面世後,讀者與評論者仍在消化董啟章的新嘗試,卻不知道正在寫作的這位其實已經是「董啟章2.0」‧‧‧‧‧‧


純粹認知無法解決的現代問題

與董啟章見面的地方是中大的Cafe330,他看上去身體好像還不錯——至少不像傳言說的那樣差。《愛妻》(又名《浮生》)未出版前已經頗受關注,既是鍾曉陽經典《愛妻》的重寫,又是「精神史」三部曲的壓軸一部,不少讀者都攜著對《心》和《神》的疑問,寄望透過《愛妻》了解一下董啟章近年發生的改變。


要了解他近年作品的變化,恐怕無法從以往作品所呈現的脈絡來分析,要從他近年的身體毛病開始講起:「2013和14年開始不舒服,不過後來又好像沒甚麼事。」這段經歷使董啟章開始懷疑肉體,並察覺到身體與意識的不協調:「不協調本來是常態,心未必能完全控制身體,兩者並不完全一致。其實大部分人都不協調,有人甚至察覺不到自己的不協調。意識裡充斥太多東西,尤其在現代的生活意識與身體更加割裂。」妻子離去,自己的身體出現問題,加之外在事物的干擾,新書《愛妻》裡的主要敍述者,在大學中文系任職的佘教授所面對的正是這樣的不協調問題。


董啟章最初以禪修的方法重新連結身體與意識。「認知自己出了問題是第一步,但純粹認知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明白了不等於解決了,因為心的認知無法調整到身,有時他們並不聽話。」董啟章透過練習重新接洽身體和精神,認知是一回事,實際做到幾多也很難說。「精神史三部曲」都可以說是在這種身體狀況不適的情況下完成,有所好轉後,他結合個人經驗,開始思考靈與肉的協調問題。


「人可以拋開肉體嗎?精神可以純粹地存在嗎?」假如靈魂又或意識是獨立的話,機器是否就只是另一個肉體?董啟章自言自己並非專業的科幻小說家,但在《V城繁勝錄》等不少作品都窺見他對科幻的興趣。董啟章讀了德日進關於網絡與人類精神終極融合的理論,再根據自己的個人體驗,以小說開始探究身心不協調的問題。


「以前真的不覺得有這些問題,或者是自己年輕時不知道。也可能其實跟時代有關係,是今日人類的生存模式誘發身心協調的問題,還是更加放大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只從想像出發,原始社會可能會沒那麼複雜。「開心或不開心的基本情緒一定會有,但會否意識到身心不協調?我想未必,可能只是會歸結到單純的身體問題。」


焦慮,自閉,憂鬱——現代社會開始有不同的疾病名目作為界定。其實是否知得愈多,問題就愈多?董啟章說,「差別就在於,你認為他是精神病好還是鬼上身好?」


決戰寫作機器

關於《愛妻》,董啟章最初想寫的不過是兩個愛讀書的人之間的精神交流。假如一個作家的精神世界是由所讀的書所組成,那麼我們能否透過這些書去更了解一個人?「一個人所讀的書是否構成他的精神狀態?我讀過他讀過的東西,是否就等於進入到佢嘅世界?」


書中的敍事者佘教授研究南來作家葉靈鳳,偶遇一位名為余哈的科學研究者,於是有了「寫作機器」的想像,想要還原「葉靈鳳」並與他對話。那麼這位重新製造出來的「葉靈鳳」究竟能否代替本人?書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科技發展日新月異,假如他日有人想還原另一個「董啟章」的話?


「我會覺得他與我有關,但又不完全是我,可能是另一個版本的我,又或者董啟章2.0。」


與之比較的話,董啟章覺得這台寫作機器在體力上遠勝於他,但卻未必一定能取代甚至勝過他。「要看寫出來的東西是否我沒有想過的東西,肯定不是與他鬥長命。」如果這位「董啟章2.0」寫得比他好呢?說到這裡,董啟章反倒興奮起來:「那就我不用寫了,因為他算是我的『傳人』,由我衍生出來,他繼續幫我寫也不錯。」


機器是否能幫助人達成身心協調,成為更完整的生命體及至創作者的本體?小說中董啟章沒有給予答案。寫作機器其實也不是甚麼新奇的概念,不過,人工智能的創作真正出現的時候,還是帶給我們不少的震撼。去年AI詩人「小冰」出版的詩集儘管爭議很大,卻也引發了不少創作者的深思:無人能夠否定AI創作的可能性。


如果說一般機器是要解決人的缺陷,那麼創作機器必然會更複雜。「創作不同捉棋,如果他比你完整,一定會贏你。因為人性中的猶豫不決,你會輸給他。」但在創作上,有著各種人性問題,未必就等同寫得不好,正是這些使得作品有不可預知:「缺陷會成為武器」。


「我會否因此勝過他?會否有些無法預計的特別結果出現?在他相對完美的運算下,其實有些事可能是做不到的。」但又假如,機器連人的身心缺陷也可以模仿?「如果他能將自己變成病的意識去創作,在這種狀態下最大化他的創作,將會很難擊破。」即便如此,董啟章覺得人類也未必完全敗陣:「因為這代表著機器必須承認及學習人類的缺陷。」


死後的世界如何書寫

董啟章寫小說至今已經有26年了,他仍舊相信所謂的「終極小說」。「概念應該會存在,但實際應該不存在。世界變得太複雜,你還可以寫出甚麼涵蓋整個世界的小說?可能得機器做到?」但當機器能做到的時候,或許也是文學毀滅的時候,「是,文學的定義可能會降低很多,又或者大家追求的動力會降低。」被機器所寫的文學作品感動,對董啟章來說並非一件不可接受的事,「如果機器也有情感,那就真的很正,我會很想跟他交流。」


「精神史三部曲」自我敍述的成分很高,董啟章坦承他的確在面對一些危機,想以此塑造自己,不過,第一人稱卻並非董啟章信任的敍事角度。「近年我很難接受,之前可能偶爾會用到。那時接受是覺得這也算是常見的小說方式。到近年開始覺得很不自然,為甚麼會有個聲音突然在說自己的故事?他在哪裡說?說給誰聽?我覺得無法合理化。」


讀《愛妻》的時候,讀者們或許很容易代入到董啟章的現實背景:「讀者要對號入座也沒有辦法,可能也是一種小說效果。」董啟章笑說自己不是很多經歷或秘密的人,大家可能對真實的他可能沒甚麼興趣。「精神史三部曲」雖是在患病期間寫成,但董啟章卻並不將之視為治療:「寫小說始終是創造問題給讀者,不是自我療癒。」


困擾著不少偉大小說家的問題仍然在困擾著董啟章,關於「死亡」的書寫就是其中一個,這點在精神史三部曲中都有所觸及。「死後視角」,似乎永遠是寫不了的經驗?「你一定是在死之前寫,這就是想像。你不能在第一人稱中合理地寫自己死了。」董啟章眉頭皺了一下,這個解決不了的敍事問題,會不會他日就能透過「寫作機器」得以實現?


身份互換,妻子變成作家,「我」則變成教授,《愛妻》裡的角色原形是董啟章真實生活中的對調。但裡面的佘教授與董啟章有最大的不同,除了身份以外,就在於這位有寫作潛力的佘教授很早就放棄了寫作,現實世界中的董啟章則一直在寫。「有作家會因為寫不下去而自毀,也有人會選擇接受而停下來,這是每個人的抉擇。我現在還有寫的欲望。」


虛構仍舊使董啟章快樂。離開Cafe330時,看著董啟章瘦削的背影,不得不令人懷疑:他早已在漫長的書寫歲月中更換了無數具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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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昊賢

拖稿癌末期。 https://www.facebook.com/alanaig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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