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電影的敘事,這個具體而炎熱的現實地點是「不完整的」、情感的廢墟——有人會這樣認為吧?電影從2017年開拍,到2025年上映,有關這個「地點」我們的看法早已改變很多,似乎很難、且也不必追認那個飛雪連天的地景在暗渡這個「地點」的什麼時間。本文僅以浮想聯翩為方法,聊為討論電影中家(home/eco)、愛(eros/storge)的「陰性」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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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林火山」據說來自武田信玄的軍旗——「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源出《孫子兵法.軍爭》:「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譚以諾指出:《風林火山》的故事「不正是『政商警黑』(政=梁家輝〔飾狄文傑〕;商=金城武〔飾李霧童〕;警=劉青雲〔飾王志達〕;黑=古天樂〔飾程文星〕)之間的角力了嗎?」[註1] 這種四分是簡化的——政的也拿槍,商、警也黑得發亮,要說的話全都有染夜色——正如英文片名Sons of the Neon Night。不過,無論「風林火山」、「政商警黑」也好,Sons of the Neon Night也罷,都只能涵蓋到這四個男的——而領銜主演本來就是5個人。
還有一個劉思欣(高圓圓飾),位於「風林火山」的其後:「難知如陰」。
在我看來,故事是從麥俊賢(麥浚龍飾)那裡開始的——之前有銅鑼灣事變,它很漂亮但對後續敘事的影響似乎算不上關鍵,誰指示的、為什麼,好像都沒有怎麼交代,至少沒有明確交代,就只是交代人物(王志達)、爆炸和飄雪。飄雪加上後來程文星出場的輻射區,就想到核冬天(nuclear winter),想到而已,是否實然如此好像沒有怎麼交代,不過,既然作者都已然錨定在「銅鑼灣站」這樣一個具體而炎熱的現實地點,以及提到港口,那麼飄雪想必不會是無緣無故。並且緣故似乎是某些重大災難——黑白是憂鬱的色階,貫穿整部電影,就彷彿黃昏前的天空並不存在,即使存在,掛的也是黑太陽(soleil noir)。有些重大的失去發生了而無可逆轉、也許與家(home/eco)有關不過,霓虹照亮——照樣的「照」;適逢是1994年、橋言50週年,要想的話能想到張美君(1958-2015)所論述的那個「鬼影幢幢」的香港——情境是97前後,理由,「家不像家的居所總是鬼魅城市的代名詞」(張美君,〈幻變我城:《瘋劫》、《胭脂扣》與《細路祥》的鬼魅城市〉),也就是失去的意思,雖然印象中的鬼魅一般都是配石頭或者木頭,比如《僵屍》(2013),而不是《風林火山》的金屬。並不知道災難是什麼、什麼時候發生,也有可能從未發生,反正好像沒有怎麼交代,就無法再往下推說。
說回麥俊賢,這個人被賦予過很多身分,身分被取消以後並沒有憑空消失——他們演變成人格,似乎是因為這樣他到劉思欣那裡求醫,而後者似乎以某種「技術」使麥俊賢最終跑去把醫院給炸了——所謂「技術」也有可能只是說服,不得而知——警察似乎對她有所懷疑而苦無證據。劉思欣是心理治療師、藥劑師,橋言的人說她光明正大,拿著正經牌照,時代不同了——李珀山以販毒起家,而她和李霧童做的是「後販毒」,奉公守法而清白——至少從李霧童對李文狄(杜德偉飾)說的那番話裡看來是這樣。
在她/他們的時代(1994年),毒品大行其道,一旦斷貨還能引發暴動,暴動之能發生想必跟警察的失能不無關係,但我覺得也跟「災難」有關——它所開啟的時代使人們感覺「現實」已經連皮帶骨地削去,因而產生了這樣一種需求:「另種現實」,遊戲一樣、現實已經變得,只有通過「藥」,才能做到「身體返回現實」;而李霧童說的:感冒藥、安眠藥、減肥藥、胃藥,這些西藥才是最大的毒癮,醫生就是最大的藥頭——這些「毒品」何嘗不也是一種「返回現實身體」的方法?憂鬱、污染而身體變異,無法返回原初便只能通過毒/藥使然的二次變異來負負得正,抵達一種「另種健康」——生理上的、精神上的。而當警察抵達重慶大廈305,向上開了幾槍,打穿了天花板,樓上地板之下的白粉飄落,我們赫然發現——白雪紛紛何所似?就是這個;當王志達的血在白粉上流淌,便更呼應到一開始的時候銅鑼灣事變裡面,血在積雪上流淌的畫面。作為白雪:表象及意志;天候是人的心像——正如狄文傑車庫內的那場突如其來的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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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現實已然被炸碎的時代,還有什麼剩下?李薇婷說「《風林火山》裡幾乎都是下一代的問題。」[註2] 是的,就是「下一代」。電影裡面所有家庭都是「不完整的」:狄文傑喪偶無後(似乎是這樣的?)、王志達家裡只有一個6歲的女兒、程文星那是跟小偷家族一樣奇異的「清潔工家族」(此外他還有貓)、李霧童跟劉思欣夫妻未滿而孩子未然——然而一切都在這裡了。在我看來,整部電影最有趣的一段是王志達在家裡要抽煙,女兒故意跑出來倒水、在口袋裡掏出他遍尋不獲的打火機那一段。貪嗔癡的裏面是愛——電影對白中多次出現的洗牌重新來過,就想到《春光乍洩》(1997):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而這種愛是怎樣的呢?是「陰性」的愛——不括 “feminine”,因為這個「陰」有太多外溢於性/別的意義;返回「風林火山」的其後——「難知如陰」來解理。昏暗、袐密、險詐、狡猾、柔性(《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兵以詐立」,所以「陰」排在「風林火山」之後、而先於「風林火山」。李薇婷在談《風林火山》與其它麥浚龍作品的互文時提到酷兒(queer)[註3],酷兒之愛也是「陰性」的——「陰」即是光明背面,以光明為主詞的話黑暗的部分謂之影子,不以光明為主詞的話光明有限而以外全部陰,是以光明與陰相反相成而非對稱,後者無邊無際、以與前者分屬不同維度。要說劉思欣和李霧童的酷兒之愛,在我看來劉思欣房間裡的石牆就很重要——李霧童來敲過兩次,而她就在旁邊看著。第一次在李珀山被炸死後,第二次在阿焦(任賢齊飾)被吊死後,兩次殺人,就是李霧童赫然發現自己的惡的時候。而第一次,石牆上的鑿跡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圓坑,到第二次我們能注意到——應該是因為李霧童敲牆的手法,由上往下、左上或右上,於是久之,凹陷變成了♡的形狀——這種畫面,不亦相當詭異?在「生死相隨」(就想到〈情感的廢墟〉:「生死相許」)之下,她/他們的情感、感情複雜而陰翳,深不可測、難知如陰,一如我們不會知道,鑿穿了石牆之後,裏面將是何物。
說到鑿牆,就想到《樓下的房客》裡面那個張穎如(電影邵雨薇飾),她說有關「人生的盡頭」的事:「每個人都有很多機會鑿開盡頭後的海闊天空,只是不敢鑿,不想鑿,就這麼卡在盡頭裡。」在我看來,牆壁的裏側在被意識到存在而未鑿開之前,都是一種不明、未然的狀態,而人多數滿足於表面、早已照亮的房間,只有承認裏側的存在、存在依然陰暗幽昧的種種可能,才具備了「鑿開」的條件;「陰」即是一種事物尚在不明、未然的狀態,如此天色,是「雷霆」的條件。
電影裡面的三股主要勢力都有這樣盡頭之後的存在,在「清潔工家族」是小葉(姜珮瑤飾),在警察一側是王志達6歲的女兒——或許還有「簡鳳全」那個(不存在的)兒子,和阿焦的兩個孩子;雖然前者已經辭去警務,不知道從屬於哪個勢力,反正就是好像沒有怎麼交代,但是電影既不厭其煩地重覆一次,在我看來並不會毫無理由;最後當然是在橋言的劉思欣和她的孩子——憂鬱的色階在電影的尾末被打破,麵店槍擊之後畫面完全染紅,紅與黑,那是劉思欣最後的臉色、是「風暴漸近而未親臨」的意思,雷震將至未至。《風林火山》之其後沒有其後,而在其後之前,在我看來劉思欣是「難知如陰」的代表,暗流,她實際上是故事的開始和結束——李珀山的死亡到對於「下一代」的等候——雖然是少數「能夠在黑幫電影中有能動性的女性」(李薇婷,註4),電影對她卻著墨不多,作為要角毋寧太少,就無法再往下推說;不過如果有其後的話、如果《風林火山》只是序章,那麼電影宣傳語「動如雷震」,便是如同「災難」一樣的從未發生、尚未交代,只以類似簡鳳全的兒子那樣的形式,存在於熔接拼合的裂縫裡面,指向夢雨之中掛有霓虹的酒家。
註釋:
1. https://www.instagram.com/reel/DPTKbx3k1KS/?igsh=MThud213ZmRwZzJ0eA==,2025年10月2日,2025年10月9日瀏覽。
2. https://www.instagram.com/p/DPgqKTMk3LZ/?igsh=MXdvZXNjMXJxZ3E3OQ==,2025年10月7日,2025年10月9日瀏覽。
3. https://www.instagram.com/p/DPc-ZT8k_e-/?igsh=MXZqaXZybGJhMHNjaw==,2025年10月6日,2025年10月9日瀏覽。
4. https://www.instagram.com/p/DPTzDkwEz4w/?igsh=MTM3NmoyNmpqdnR6OQ==,2025年10月2日,2025年10月9日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