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何曾涇渭分明?——聽林家謙〈怪我只敢做好人〉

其他 | by  任弘毅 | 2023-10-17

自7月初林家謙釋出〈怪我只敢做好人〉以來,評論幾乎一面倒地支持「邪不壓正」、「不論代價堅持做好人」等等的詮釋,然而當我細讀歌詞,卻暗地裡感覺到那麼一絲不對勁。若「堅守善良」是詞人的意旨,那麼又何須「怪我」?更有所謂「敢不敢」之爭:若「好人」為應做之事,那麼又何須「只敢」?為何不是「但我會敢做好人」,而是「怪我只敢做好人」?整句話的語感聽上去就頗為突兀,似是要刻意製造某種不協調。夕爺的詞不容小覷,若單憑最表面、甚至是最為濫情的角度來解讀,也恐「怕有失公允」。


歌曲釋出後,夕爺似乎也不曾公開發表任何解讀,只見YouTube說明欄中留下六個字:「我思考,我存在。」這與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固然相似,但夕爺刻意省略當中的因果關係,似乎提供了另一個解釋:「我思考『我的存在』」。雖無法確認「我」是否真的存在,但我的「思考」是確實地存在的。這是其中一個引起我猜疑的線索,若好壞、善惡如此分明,何須「思考」?假如世間只剩下最簡單的二元分法,那麼「我」是好是壞,不是一目了然嗎?顯然事實並非如此,因此才需要「思考」、需要「掙扎」、需要「質疑」——乃至歌曲的核心情感:「內疚」。


相信一眾歌迷都不會否認,敘事者的內心是充滿悔恨的。第二段歌詞便言明:


「內疚得很 自責得深」


敘事者內疚,為自己做了好人而內疚,何解?倘若「好人」真如我們理解的那般,毋寧說是平面地、絕對的善良,那麼又何須內疚?我認為,這裡的「好人」和「壞人」,都已經不是我們所熟知的非黑即白,而是「好人」隨時背負「扮演壞人」的責任,而「壞人」面具底下有可能是個「好人」。這實際上,是一場道德戰爭中的間諜;而這位間諜,任務失敗了——他「不敢」扮壞人,「只敢」做好人,故他說:「怪我吧」。


第一段歌詞是這樣的:


「就怪自己太害怕講話 說謊都口震
做我自己太易會得罪 塑膠的複製人

對不起 我想忍
卻不禁 不對事 對人」


敘事者無法順利說謊,而他本人則認為自己的誠實需要被怪責(我怪自己無法說謊),暗示敘事者實則上更情願說謊。這裡的「謊言」究竟是一種「善意的謊言」抑或「口蜜腹劍、糖衣毒藥」,尚未可知。


繼續讀下去,敘事者說謊是為了誰?為了「塑膠的複製人」。他感到有必要透過說謊來掩蓋自己的獨特性。然而他卻無法說謊,說明「得罪」已成定局。


接著又說「對不起 我想忍」,承接前面的謊言討論,似乎被「忍下去」的才是真話。這聲「對不起」,不是對著「塑膠的複製人」說的,而是對著這番謊言的聽眾說的。透過詞彙色彩的運用,也不難看出詞人對於「塑膠的複製人」呈貶義,因此更無向他們道歉之必要。若是敘事者向謊言的接收者道歉,那麼就說明一件事:謊言之中含有攻擊性,而這並非敘事者的本意。


後面的「不對事 對人」,也坐實了這一點:我們一般認為「對事不對人」是相對溫和合理的做法,而「對人不對事」則顯然是不理性、甚至帶私人恩怨意味的。「謊言」的效果正是如此:對人不對事,明顯具攻擊意圖。然而重點在於,這(他媽的)是個謊言啊。


這承接到第二段就很合理了:


「若靠自己判斷我好壞 怕有失公允
但覺自己太易對不住 某處境的某人
內疚得很 自責得深
如何可 不顧人 請指引」


要是敘事者心地善良,被迫說了這麼一個殺傷力巨大的謊言,其內疚、自責可想而知。敘事者的掙扎,便反覆出現在副歌之中:


「人 難道需怕善欺惡才可像個人
難 難幻想愛能感化恨 / 難 難在所有事都上心
誰 拿著一世平安去行賄好人
扮演壞人 不敢 / 扮演壞人 豈敢」


敘事者內疚並非因為自己「承受了做好人帶來的惡報」、繼而無限歌頌「做好人」的重要性,而是因為敘事者被迫「扮演壞人」——敘事者被當成了壞人。這對於一個心本向善的人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創傷?良善的根本被埋沒,自己淪為千夫所指——正是所謂哀莫大於心死,更要背負「惡人」的罪孽前行。敘事者清楚,這「惡人」的角色必須有人來做,因為「愛不能感化恨」、他「不能把所有事都上心」。然而「惡人」這種「父母國人皆賤之」的角色,又有誰「敢做」?這正是為什麼好人會被「行賄」,因為真正的「好人」本來是要充當這個丑角的,卻有「一世平安」的誘惑在前、「千夫所指」的脅迫在後,此刻的敘事者,豈敢扮壞人?


歌詞結束於一段近乎Dying Declaration(臨終證言)的自白:


「誰 曾被手抱後都有抱負 先似人
誰 曾樂得輕鬆變壞人
人 人越想美善想到太多所以
想不聞 不問
面對靈魂 一拷問
令我只 敢做 好人」


這裡開始的兩句其實是反語,作為心屬正義一方的敘事者,他何曾沒有「抱負」?呼應上面的「難道需怕善欺惡才可像個人」。然而身負善願,卻淪為眾人眼中「樂得」、「輕鬆」地變成的壞人,承受整個社會的口誅筆伐。誰敢?正是因為明白其需要,而又不敢,才有「怪我只敢做好人」中的「怪我」。


這首詞真正的珍貴之處在於提醒我們,好壞往往並非表面看上去如此。詞中安排的細微違和感,正是引導至此的線索。當中的詩性辯證、覺悟之高,即使非夕爺本意,我想,也是一份十分寶貴的解讀。


台灣作家朱宥勳長期製作「聽歌職業病」系列評論影片,以文本分析的方法解讀歌詞,帶出更具文學性的賞析角度。我收看已久,也想藉此班門弄斧,賞析香港本土歌手和詞人的作品。兩個月前林家謙釋出此歌,我心底暗藏與主流評論大相逕庭的看法,也就斗膽撰文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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