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屎溺,敗也在屎溺。內地詩壇風頭躉賈淺淺最近獲選入中國作家協會,牽連大波,引發了連場冷嘲熱諷。一來賈淺淺素以奇招制勝,出道至今擅長屎尿入詩,行文既低且陋,如同亂放狗屁。其二就是賈淺淺擁有一個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暨前作協副主席的父親賈平凹。消息傳出,隨即遍地花生,變成一則只要「靠爸」就算是拉屎撒尿都可以在中國作家圈子裡佔一席位的醜聞。其實兩件事應該分開討論:賈淺淺是否依靠父蔭上位,以及「屎尿體」詩人有否擠身中國作家協會的資格 —— 陽具和尿道屁眼是不同的。不過,由於滿城風雨,網上譏諷不絕,幾日之後便一錘定音,中國作家協會決定剔走賈淺淺的會員身份,隨後,賈淺淺亦正式澄清,近日瘋傳的三首「屎尿體」(〈雪天〉、〈真香啊〉、〈黃瓜,不僅僅是吃的〉)都不是自己所寫。
網上瘋傳賈淺淺的「屎尿體」奇文(姑且也算新詩)其實不是近期的事。隨便一搜,都會找到網民模仿賈淺淺,隨手在微博亂撒的屎屎尿尿。常被嘲笑是回車鍵(Enter)詩人,骯髒低俗、糞詩生產器,筆下「名句」不是「妳的兩個娘都尿了」「手捏一块屎」就是「在床上拉屎」或是「尿到人家辦公室門口」。但風評愈差,愈是一文不值,賈淺淺卻人氣愈高(當然亦有人吹捧她是個「心中藏有一匹野馬」的詩人)。
笑過賈淺淺的人數以億計,但未必很多人看過賈淺淺與父親賈平凹同場「談文學」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這一部由賈樟柯執導的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在 2020 年上映,作為賈樟柯「藝術家三部曲」的壓軸,片中走訪了四位中國作家:賈平凹、余華、馬烽、梁鴻。結論是,紀錄片拍得並不出色,但看完之後,反而有點同情賈淺淺,也有點理解賈淺淺為什麼會寫爛詩。甚至是故意、喜歡寫爛詩。
訪問賈平凹的部分,重點顯然落在他和女兒的一段對話,內容大致是關於賈平凹如何看待自己膝下有個初出茅蘆,卻因為專寫「屎尿體」糞詩而成為網紅詩人的女兒。當時賈淺淺還準備出版第二本詩集(應該就是跟崔永元、方方等詩人合著的《我們的父親》),主題是關於父親的,她似乎很想在攝製隊面前贏得父親的認同,而攝製隊自然亦期待錄下賈平凹的親口評價。然而,父女兩人沒所謂的文學對談,賈平凹卻當著鏡頭說得委婉,勸女兒不如先放下詩人夢,成為女詩人之前,先學習做個一般女性,結婚生仔,成家立室之後多一些人生閱歷,理解世事,對寫詩應該有幫助。用意雖然是好的,但說出來偏偏就有著不言而喻的羞辱,先不說賈淺淺的詩作有幾差,簡單幾句話,已表達了賈平凹有著一套老派的父權思維。而且是雙重父權 —— 對一個年輕女詩人來說,他手握著當代著名作家以及權威父親的形象。
短短一幕,令場面有些尷尬(但卑鄙的賈樟柯把它保存起來),但從中亦窺見一些端倪。儘管不能百分之百肯定網上流傳那些「屎尿體」都是賈淺淺本人所寫,只計賈淺淺出版過的個人詩集,確實常有一些低俗的文字遊戲。華語詩壇會寫這種玩世不恭、詼諧性質的詩人其實不少,她的作品是眼低手更低,跟賈平凹女兒這個文壇星二代的身份有些距離,但從紀錄片的對話裡,更能感覺到她從小到大被父親/著名作家打壓、被否定,默默接受的心情。
首先要放下一些網絡上的妖魔化論述,不能夠因為她是賈淺淺,她就是淺白低俗廢。賈淺淺是否真的言之無物,只懂用屎尿入詩?從她 2018 年出道的首本詩集《第一百個夜晚》來看,就肯定她不是江湖傳聞的文盲、不懂裝懂,也不是寫來寫去都是「屎尿體」。書中收錄的百多首短詩,有不少是文藝青年都會寫「正常」詩句,譬如〈時間煮雨〉:
落在肩上的一滴雨,
被鴿子銜走,
藏在雲裡,
我俯下身,
撈起倒流河中,
湧來的一片竹葉,
在空明的山谷中,
慢慢想你。
當然,同時都有挑釁大膽,被視為很惡俗的詩句。像網上廣傳的一首「淫詩」〈日記獨白〉:
迎面走來一對男女
手挽著手
女的甜蜜地把頭靠在
那男人的肩上
但是裙子下
兩腿間流出來的東西
和那男人內褲的氣味
深深地混淆在一起
後來是否因為寫屎尿屁和性暗示的迴響更大,所以愈寫愈多,受網紅風氣所害,那就不得而知。況且,網上流傳的那些作品是否網民惡意仿作,本身也很難查證。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每天隨便拉一拉都可以寫四百斤,人為仿冒容易,每個人,甚至不是人(尤其今日 AI 技術已進化到藝術創作級別),誰都可以是賈淺淺。但真正的賈淺淺,除了境界高低眾說紛紜的「屎尿體」和「淫詩」以外,還寫過自己父親賈平凹。她寫得一點也不蠢。在第三本詩集《椰子裡的內陸湖》裡,便收錄了一首〈那年,那月,那書〉:
他忽然清清嗓子對我說
嗨,我叫邁克,是來西安的留學生
你看的什麼書
《廢都》。我答道,並且努力把窩著的書角展了展
廢都?那是什麼意思呢
那個老外聳聳肩
就是要拆的一座城
他點點頭,然後我們一同
起身走出了禪寺
時間停留在 2008 年
《廢都》自然就是賈平凹的名作。詩中隱晦帶出了賈淺淺跟父親之間微妙的關係,而後來她「成名」後好像也特別喜歡寫父親。像《我們的父親》裡(也就是在紀錄片裡想父親評價的新書)便收錄一篇散文〈我的父親賈平凹〉。她的表白很直接,崇拜父親,但同時討厭這個著名作家,想得到他的認同,卻在字裡行間又習慣了低姿態奉承討好。
我從小到大特崇拜我父親,除了不讀他的書,不看他寫的文章。狂熱到什麼程度:模仿他吃辣子,經常和他比賽吃,小小的女孩把自己吃得胃痛;模仿他的字體,就感覺他寫的「賈」字怎麼那麼好看,老是跟著他的筆跡偷偷練;模仿他寫東西時總是用稿紙背面的習慣,也裝模作樣地在稿紙背面留了天地左右寫東西……
但是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我雖然極度狂熱地崇拜父親,但是流於表面和形式,我不能真正走入父親的內心,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以及靈魂深處。
也許這多年來,我父親他從來沒有手把手地教我做過任何一件事,也沒有像其他家長一樣不厭其煩地給自己的孩子傳授過為人處事的道理。因為他總是太忙了,忙著寫作,忙著應酬,忙著開會,忙著聊天打牌,甚至忙著寫字掙錢,但是你從一個知天命的長者身上,學到了什麼叫做言傳身教,學到了什麼叫做刻苦勤奮,什麼叫做自強不息,什麼叫做榮辱不驚,什麼叫做大智大勇,什麼叫做大辯不言,什麼叫做樸實無華。
如果寫詩是要追求意境和詞藻的美,賈淺淺確是太淺陋,距離合格尚有好一大段距離,應該聽父親的話,放棄文學做家庭主婦,無謂繼續獻醜。但如果寫詩不只是美學,而是一種抗爭,賈淺淺的獻醜便很有抗爭意味。對抗父親,對抗偉大作家。她寫得愈爛,眼界愈低、出手愈低,愈是「靠爸」入選作家協會,愈是對父權、逢迎上位、虛名大於一切的文壇風氣的破壞。
要數當代中國最著名的文壇星二代,自然不是賈淺淺,而是無出其右的艾未未。不是要將艾未未的行為藝術與賈淺淺的「屎尿體」亂噴相提並論。但他們的爛,他們愛惹的禍,或有一些共通之處。有時,藝術家和創作人會故意交出爛作,想去破壞審美權威、推翻傳統標準。艾未未的爛層次可能很高,要挑釁、羞辱的是他所唾棄的國體;賈淺淺的爛,也不是要陳義過高,分析這一系列糞詩之中有何飽滿的隱喻,而是因為她想拋棄,用某種形式 —— 用那個尿出來的坑溺死父親。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這個那麼有詩意的片名,其實是來自余華的訪問內容。四段訪問之中,個人認為余華的部分最好看,但作為一位當代中國作家,這種「好看」明顯太客套門面。至於訪問賈平凹的部分,應該是紀錄片的重點,結果並不順利,除了家門不幸出了個專門潑屎撒尿的女詩人,讓父親深感遺失禮,其他訪談內容都很空泛。記得在戲院試片時,身邊好幾個賈平凹級數的資深影評人都悶得打呼嚕,名副其實是「一直睡到余華出場」。如果加插一段賈淺淺的專訪,由她談自己的偉大作家父親,紀錄片可能精彩得多。
不過,片名就會被「屎尿體」噴成《一直尿到海水變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