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忘形水》到《毒心術》:為何 Del Toro 失去了一切

影評 | by  紅眼 | 2022-03-30

今屆圍爐作樂的奧斯卡,事實上也難言有何大贏家,呼聲甚高的《沙丘瀚戰》橫掃六獎,但都是技術性獎項,Timothee Chalamet 的沙漠王子復仇記始終缺少了真正成為贏家的重要大獎;《Drive My Car》最終奪得最佳外語片,濱口龍介卻未能一舉取得最佳導演及最佳電影;而 Jane Campion 憑《犬山記》贏得最佳導演的同時,暫時放下 Marvel 戲服的 Benedict Cumberbatch 則失落了影帝;至於贏得影帝的 Will Smith,應該不用多說,頒獎禮當晚他兩度上台,一次捧走了小金人,另一次出手打人,為這平淡無奇的一年提供了源源不絕的花邊新聞。一時意氣用事,坊間評則價兩極,但無是好男人的風範還是積習難改的暴力主義者,也無論影響學會最終會否褫奪他的影帝寶座,對許多花生友來說,到底他憑什麼電影拿到影帝,是否實至名歸,好像已經不重要。


不過,Will Smith 因妻子受辱而公開掌摑頒獎嘉賓,興許為一些被人遺忘的真正輸家做了下台階。那當然不是指 Steven Spielberg,重拍五十年代經典百老匯歌舞劇《夢斷城西》的《西城故事》雖屬陪跑之列,起碼並非捧蛋。但從賽果來說,同樣舊戲新拍、改編四十年代美國同名小說的《毒心術》才叫作一敗塗地,而且是墨西哥導演 Guillermo Del Toro 歷來表現最差的一次。


就在五年前,Del Toro 憑著上一部執導作品《忘形水》獲奧斯卡十三項提名,最終贏得最佳電影和最佳導演等四座金人,名副其實成為大贏家。當年還一度覺得《忘形水》代表了奧斯卡所推舉的電影美學,甚至是當代電影主流「就係要呢啲」作品。但時隔五年,Del Toro 終於交出下一部作品《毒心術》,結果印證了戲中讓男主角 Bradley Cooper 茅塞頓開的那句對白:「人們總渴望告訴你他是誰,他渴望被看見。」電影卻完全被無視,今年僅四項提名,捧蛋收場。不禁令人懷疑,那個曾經深受奧斯卡評審喜愛的 Del Toro,如今已經失寵了嗎?


獎項固然不代表一切,《毒心術》未必完全比不上《忘形水》,但從奧斯卡神檯跌下來,影壇金童光環粉碎,還是有些原因。承接歷年作品如《忘形水》的人魚、《魔間迷宮》的半羊神、《鬼童院》與《血色莊園》的鬼魂,Del Toro 在《毒心術》仍舊情迷他簽名式的「怪奇物語」及抽離於當代文明社會的奇異世界,但它牽涉的並非過去的怪力亂神,不是那些怪胎、怪異的生物,不是奇幻靈體事件,而是作為寫實批判的隱喻,描述人在貪婪盡頭會變成人面獸心的怪物,或走投無路之際,為掙扎求存會不惜成為怪胎。電影嘗試抓緊人性醜惡、呈現比過去更符合普世價值的解讀,但這或許就是《毒心術》比《忘形水》和《魔間迷宮》等成名作失敗的原因。其一,是《毒心術》原著小說年代久遠,所批判的社會狀況,如今早已見慣不怪。其二,是它太正常。故事圍繞一個聰明狡猾,善於行騙的江湖術士,如何被名利沖昏頭腦,卻不經不覺墮入別人圈套。不義之人比怪物恐怖,在爾虞我詐、利欲熏心的世道裡容易迷失本性,這些人生哲理不但沉悶老派,更像 Del Toro 自打嘴巴的風格倒退。


畢竟,過去多年 Del Toro 為人津津樂道,還在影壇大放異彩的怪胎電影,都總是讓觀眾沉溺於「若你喜歡怪人」的驚世駭俗與凄美之中,建構出一個關於超越物種的禁忌之戀,亂倫、陰魂不散的愛情,或神魔人交錯的魅惑世界 —— 同時作為遠離現實歷史戰亂的平行時空。但來到《毒心術》,Del Toro 沿用相似的怪奇氛圍,卻將電影導向最為老生常談的道德批評,感覺像一個曾經以魔術表演引人入勝的高手,如今滔滔不絕拆解魔術佈局背後的騙人伎倆,還奉勸世人善惡到頭終有報,行騙只會讓人墮入魔鬼的誘惑。


退一百步而言,《毒心術》的自打嘴巴,不但缺乏切合時勢的警世深度,更是 Del Toro 於個人創作上更深層的迷失。當代荷里活最著名的 Master of Monster 弗蘭肯斯坦信徒不可能混淆:弗蘭肯斯坦是超越凡人的創造生命的魔法,根本不是唬弄人心的魔術把戲。


或者 Del Toro 有意擺脫自己過去多年重複經營、甚至已過譽的怪奇電影套路,同時回歸創作原點 —— 《毒心術》確實再次回到《鬼童院》和《魔間迷宮》所置身的那個戰亂頻仍、人心叵測的四十年代。這一點其實值得欣賞,尤其過去我並不特別喜歡《魔間迷宮》和《忘形水》,有時覺得導演對「怪」的沉迷已走火入魔,實際上很離地幼稚,而那些不可思議的恐怖奇情、超凡脫俗的愛情,都總有著掩飾不了的空洞。《毒心術》有意重新定義「人」與「怪胎」,結果事與願違,它沒有為作品增添層次,更沒有為觀眾帶來超乎預期的美學體驗,而且缺乏挑戰世俗、打動人心的異常之「美」。它只是呈現一個見怪不怪,不驚世駭俗,而且不美的世界,甚至在 Del Toro 拿手好戲缺席之下,失去「怪物」的視覺奇觀,更顯得處處造作堆砌,變成一部比過去更幼稚、更空洞的懷舊老片,彷彿想要打破慣例 —— 但終究落得平庸乏味的電影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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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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