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性的體——紀 「#非關舞蹈祭」《I’m Only my Body?》之體現

劇評 | by  陳美彤 | 2021-10-16

(0)

神推鬼㧬,我去錯了文化中心,在演出前的半小時,我馬上跑出梳士巴利道截的士,上車後,我馬上跟司機說︰「我去錯看演出的場地,去葵青劇院,快路!」司機問我去看什麼演出,我說,現代舞,司機問我什麼是現代舞,我答︰「流行舞是演唱會的那些;芭蕾舞是公主王子的那些;中國舞是絲帶水袖的那些,那不是流行舞﹑不是芭蕾舞﹑不是中國舞,你看不明白的那些就是現代舞…」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平民化的答案,然後司機繼續追問︰「那好像芭蕾舞也算是有角色有故事有東西想表達讓人明白的,那現代舞是想表達什麼?」

因為司機追問,我就姑且說多點說進去,車子駛上公路,我看著窗外後退的風景跟司機說,身體的本身就是舞蹈要呈現的,原始的生命狀態其實是非語言的,像一個嬰兒出生的哭聲,那是一種本能的表達,又例如說有時候你行山登高到達某一個定點你停下來的那一剎那,你發覺風景「實在係靚到講唔到嘢」,你只能站在那裡繼續讓美景進入你的眼睛…

生命是有好大的部份是非語言的,我們需要各種藝術形式去盛載和展現這一部份的生命…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看那種舞蹈像看一幅抽象畫,到最後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


(1)

呀!這位萍水相逢的的士司機實在是問中問題,這個問題是跟不加鎖舞踊館 策展的「#非關舞蹈祭」《I’m Only my Body?》節目裡其中一個以編舞自身名字為名的作品《張利雄》的關鍵叩問同出一轍的,到底「張利雄」作為一個作品,它是什麼?作品本身是有一個展現和傳達意義的主體性,還是作品本身是開放詮釋的?

在(非關)舞蹈作品 《張利雄》中「張利雄」是一個人,作品結構簡單鮮明,演出分三段,分別由一位在作品裡外都叫「李嘉雯」﹑「胡日禧」和「伍詠豪」的表演者飾演日常生活裡會打排球的張利雄﹑舞者張利雄及舞台劇演員張利雄,

表演中三位表演者依本演繹編舞張利雄要他們為作品《張利雄》表演的那位只在文字和導演口頭操作指令中存在的「張利雄」的時候,

表演者表演不消化字義直接把字面意思化成行動,比如說「高低膊,重心靠左」以身體直接表現字面意思,怪誕逗笑,無論是在演日常的﹑跳舞的還是做戲的張利雄,整個作品都以表現從文字到身體展現之間的落差為基調,呈現語意失靈的荒誕,

作品三次邀請觀眾投票猜想在球賽﹑舞蹈和戲劇舞台上的「張利雄」的內心時,打破了舞台的第四面牆,提醒著觀眾,真實是有裡有外的,每當投票結束後,觀眾期待開估的時候,「答案」總以一小段獨舞來表達,表演者在各自的一小段獨舞中用自己熟悉的舞種全情投入去表現「張利雄」戲外的內心,與作品其他刻意呈現演戲的演以突出虛假的「張利雄」的部份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幾小段「內心戲」可謂是「作品裡的真實」,從整個作品的結構來看,假使作品是以呈現從語言至身體展現的過程永遠無法觸及真實為主軸,

可是,那幾段「作品裡的真實」,那幾段「純粹舞蹈」又如何讓觀眾感受到「張利雄」戲外真實的內心呢? 就以其中一段「內心戲」為例,「排球實事打完場,張利雄的一隊勝出,張利雄當時心想…(激昂的音樂響起,舞台上的燈光全關,一盞聚光燈聚光在飾演張利雄的演員伍詠豪身上)他仰胸露出百感交雜的表情望向天,擦腿尖腳趾伸出了他的右腳,右腳移重心踩穩地下然後起跳在空中翻身,落地站穩工步再直腳踢腿幾次…」

這倒真是要問的士司機問的那個問題了, 「其實他是想表達什麼?」

「舞台上的其他燈全黑,只有一盞聚光燈照著台上的張利雄,這把他與台上的其他表演者分隔開,製造了一個只屬於他內心的空間,他仰胸表演百感交雜地望向從天打下來的大光燈,擦腿尖腳指伸出他的右腳迎向光榮,他實在沒法遮止他打從心底裡溢出來的澎湃,但又有一點害羞自己表現得太過激動, 於是隱晦低頭用他含羞答答的小腕花手摭擋他的臉,再用他情不自禁的腳趾尖在地下擦了一個圈才來一個跳起翻身,第一個踼腿是想表達『耶,我贏了!』,第二個踼腿是在說『呀,太好了!』,不斷踼腿,是表示他意志真的極之激昂…...」是可以這樣理解嗎?

作品在觀眾投票發生之前,作品集中呈現從文本到身體展現的落差和「在演戲」的虛假,在第四面牆打開後,「張利雄」終於棄掉文字,全情投入地跳了一段「內心戲」,可是觀眾還是在取笑這種「作品裡的真實」,我也是其中一個笑得盡興的觀眾,就是笑他用僵化的舞蹈語言,尖腳﹑擦地﹑蹲﹑跳起翻身﹑踢腿再加幾個五號﹑七號和六號表情,全情投入演得熟練,當你依從作品的脈落繼續用其他表演者形容「張利雄」的語調在心裡默默旁述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語言﹑語意和詮釋都錯配的荒謬感,「那隻羞答答的小腕花」和「情不自禁的腳趾尖」然後,他再「踢腿翻身,踢腿再踢腿,無法抑止心中溢出的激昂」…

「張利雄」除了是在一個存在在文本裡待表演者演繹演繹失效的角色,《張利雄》亦同時是作品本身,呈現一個傳意無效的藝術作品的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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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另一邊廂,《I’m Only my Body?》節目中的另一個作品《Kerry & Frieda》就選擇以另一種方式來呈現另一種體性,不是藝術作品的體性而是身體的體性。

非同《張利雄》,《Kerry & Frieda》沒有在作品裡給兩位表演者安一個屬於表演者的角色身份,她們不是「排球手」,不是「編舞」,不是「演員」,不是「表演裡的表演者」,

她,一個肥大的身體一開始的時候擺出一個街上賣弄可愛性感的「口靚」模會擺的姿勢,側身單腳翹腰飛吻的姿勢,沒有要用這個姿勢來表現性感賣風騷或作招徠,動作是抽空姿勢的內容純粹擺出外形的動作,然後語氣中立地說一句「This is Frieda」。

她,一個瘦小的身體一開始的時候擺出一個街上賣弄可愛性感的「口靚」模會擺的姿勢,側身舉起一隻手放在頭後彎腰,沒有要用這個姿勢來表現性感賣風騷或作招徠,動作是抽空姿勢的內容純粹擺出外形的動作,然後語氣中立地說一句「This is Kerry」。

然後,

Frieda,在上台走一條直線從台左走到台右,擺了坐下分開兩腿的姿勢前後動彈。

Kerry,在下台走一條直線從台右走到台左,擺了跪下腰各後彎另一位舉高彎曲放在頭後的姿態。

Frieda,在上台走一條直線從台左走到台右,躺下抱膝入胸口上下晃動。

Kerry,在下台走一條直線從台右走到台左,擺了坐下分開兩腿的姿勢前後動彈。

她,在上台走一條直線從台左走到台右,擺了跪下腰各後彎另一位舉高彎曲放在頭後的姿態。 她,在下台走一條直線從台右走到台左,躺下抱膝入胸口上下晃動。

如是者,在她們以劃一的路線及一致穩定的節奏進出台口,重覆換轉姿勢又交換彼此擺過的姿勢來擺,這實在是有點禪意,假使佈景不是鏡子照著觀眾讓觀眾看見自己看著她們擺出貌似有性意味的姿勢,讓人覺得場域有點壓迫的話。儘管她們呈現的姿勢只是一個姿勢,動作只是一個動作,抽空內容,抽空投射,純粹中立地呈現的動作。如果先不理會佈景的那一塊鏡,純粹看她們重覆的步移和重覆地擺的姿勢,我不知不覺會與她們同步呼吸,然後開始看到她們每一個動作內裡的動能發動點,首先是坐骨重心移前再移後﹑首先是跪下肚拉長腰才向後﹑首先是躺下再上下擺......

在持續時間裡重覆地看身體動作的重覆,實在是有一種愈看愈能超越視覺表象的效果,漸漸地我看見的完全就只有每一個動作的內在動能,甚至不是一個體態肥大和一個體態瘦小的身體而是內在力度和駛力法則一致的動能。 這個觀賞經驗其實是充滿禪味的,但與此同時整個場域仍然充斥著一種怪異感,就我來說這種怪異的感覺是來自兩件事的,1) 所有在日常生活中看見廣告內女模特兒會擺的姿態被去內容真空呈現,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有點不習慣,是語言辨悉系統有點當機不知該如何接收這些抽空意義的詞彙,2) 儘管她們擺的所有姿勢都是沒有情感語意投射純粹地擺,因為擺出來的姿勢貌似有性意味,加上佈景是一塊照著觀眾讓觀眾看見自己看著她們的大鏡子,這或更會讓人有種不知自何自處的感覺。

然後,

音樂起,演區轉了在本來背向觀眾的另一個小舞台,舞台用了派對用的彩燈,兩位表演者慢慢跟著音樂的節奏輕鬆享受地跳起自娛性質不太費勁費力跳的派對舞蹈,舞步當中串合了一兩個她們在演區擺過的姿勢,又繼續跳著跳著,漸漸地她們玩起一個互相昇起大家的遊戲,首先是一個人背脊躺在地上用腳板撐起另一個人,接著是另一個躺在地上用腳板撐起另一個人,如此類推,昇和沉一波接一波,她們用這個遊戲互送大家回到以鏡子做佈景的演區一,過程中,她們漸漸地萌生出一種從身體運動中獲得的喜悅,

最後,

她,一個肥大的身體在台中間擺一個姿勢說「This is Kerry」。

她,一個瘦小的身體在台中間擺一個姿勢說「This is Frieda」。

名字是換過來了,可她們沒有換過一個身體,這一點也不重要, 在這差不多一小時的演出中,經過超過一半的時間以劃一的路線和穩定的節奏實時重覆動作,重覆已經讓我的觀賞經驗超越了視覺的表象,而她們呈現出來的步移和擺姿勢的節奏﹑在姿勢上微微抖動的內在動能不論速度和力度都是均等的,還有最後她們在身體運動中獲得一種發自本能的喜悅,這不是基於某個名字的身體的體性,也不是基於某種體形的身體的體性,而是基於身體的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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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2)


有別於「#非關舞蹈祭」《I’m Only my Body?》節目下半場的作品《張利雄》以呈現從文字到身體展現的落差來反映身體表達是有著與文字語意未必對等的體性,《Kerry & Frieda》是以身體作為呈現的本體,把性感姿勢去語境化,再以重覆的運動工作出身體物理性的﹑超越視覺表象的本質,顯現出身體作為一個生命體的體性,建基於持續運動會讓身體改變呼吸﹑流出汗水﹑溢出喜悅的體性。


(1 // 2)

B for Body.

「體」,體性的體。


(0)

為了答謝那位讓我去錯文化中心也能準時到達葵青劇院看表演的的士司機,我想認真答一次他的問題︰「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看那種舞蹈像看一幅抽象畫,到最後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

作品本身是有一個展現和傳達意義的主體性,還是作品本身是開放詮釋的?

Susan Sontag在上世紀1966年發表過一篇名為「反詮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的文章,她批評當時的藝術評論只著重把藝術作品放入知識份子既有的理論及思維框架內詮釋作品的「內容」和「意義」而忽略了觀賞藝術作品所帶來的觀感愉悅。 Susan Sontag的意思是,如果你入場看《張利雄》看得目無表情,「唧都唔笑」,過份認真地思索「張利雄」是誰,又或者看《Kerry & Frieda》的時候過份認真地思索自己在一塊大鏡前看著自己看著兩個女性身體該如何自處而錯過了享受從Frieda和Kerry在重覆的步移裡生出來的一種能帶你隱定呼吸的節奏,又錯過了看見她倆在作品下半段在玩那個一波接一波交替昇起大家的遊戲中那逐少逐少從她們的身心萌生出來的喜悅,那你就可能錯過了很多。

如果不是趕著下車跑入場,我會跟的士司機說︰「觀賞藝術作品就像你去行山觀賞風景一樣,最後是你整個人跟它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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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下車前,的士司機說要收平我20元,他說︰「見你喜歡藝術,收平啲啦!喜歡藝術的人心地好,簡簡單單...」噢!我當然不肯!除了是因為知道揸的士實在是搵食艱難,還有是因為我心虛!司機大哥,我這種做藝術和寫字的才不一定有你的這種純粹…

思前想後一直在想應該如何為「#非關舞蹈祭」《I’m Only my Body?》的兩個作品留下一點較能靠近原作精神又不會過度詮釋的「(非關)舞蹈文字」,我暫時想到值得一試的方法就是盡量描述作品本身,因為描述不是詮釋,當然看藝術作品是會/要把自己放進去的,所以描述的過程一定是有把自己的詮釋放進去的,畢竟寫字和做藝術都是為了身意合一,傳情達意。互勉之。



標題註釋:

1. 「紀」用作動詞解記載、記錄,與「記」可通用,李鍌(2015)中華民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定本(網上版)。作者認為此文用這個「紀」字較為合適。原因一︰「紀」字更有「梳理」的意思,說文解字(網上版)曰︰「紀者、别理絲縷」。原因二︰「紀」從「糸」非從「言」,亦有典故提到居住在洞穴時代的人類在未有完整的文字紀錄系統之前會用繩索紮結作記,在這裡用「紀」而非「記」有呼應作者相信舞蹈若非文字語言的原始生命狀態之意。

2. 觀賞場次︰2021年8月15日,下午3時,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3. 「體現」一詞是英文「Embodiment」一字的中文翻譯, “em-” 在拉丁語有英文 “in, into” 進入的意思。英文有 “embrace”一字解作擁抱, “em-” 是進入, “-brace”是臂彎,進入臂彎解作擁抱, “embrace”,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 Etymonline.com(2021),「Embodiment」有 “em-” 進入, “ -bodi(y)-” 身體和 “-ment” 讓動作成為形式的意思。中文「體現」一詞非只有「呈現」的意思,而是有讓知識﹑經驗﹑感受都進入身體,讓身體成為知識﹑經驗﹑感受本身的呈現。

英文字 “Body” 除了可以解作「身體」,它跟中文的「體」字一樣有作為形式之意,本文題目用了「體性」一詞,「體性」即英文的 “Nature” 解作特性﹑本質,「體性」在本文意指「作為形式的特性﹑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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