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幾多錢一斤?——並讀巴迪歐與阿甘本兩本討論真實的著作

書評 | by  朗天 | 2021-08-25

上世紀九十年代,美籍日裔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經有一句名言:「歷史之所以是真實的,乃在於它有終結。」他指的當然是後來變得惡名昭著的「歷史終結論」。他從黑格爾借來歷史終結的概念,庸俗化之後配搭上資本主義的最後勝利說法,為接續而來的資本主義全球化進程張目,今天回看,已可視為學術投機分子的活例。

為甚麼有終結才可稱得上真實?最常識的看法就是:現實的事情都在成住壞空之中,沒有不死不滅的事情。故此,歷史如果是關於現實的話,那也該有終結。沒有終結的只會是神話/迷思、意識形態,以及永續的同語反覆、套套邏輯。

當然,黑格爾本身不這樣看。他說的歷史終結勿寧是說歷史達成了它的終極目標。由於黑格爾關心的歷史其實是精神發展史,當主觀精神通過客觀精神而以絕對精神的形態實現,歷史也就完成了,之後當然不是沒有事情發生,只是發生的事情已沒有多大意義。歷史這個字義從來是複合的——既指過去發生的事情,也指這些事情留下的痕跡和紀載。前者談不上終結不終結,直到世界末日之前,事情仍會不斷發生,即使來到世界末日,我們也不能斷定之後還有沒有事情發生,某程度上,世界末日還來臨之前,誰也無法確定它是怎麼樣的,所謂它來到所有事情便斷滅只是當下人們的想像。

正是後一種歷史有所謂終結不終結,因為要終結的從來是意義,是價值。

因此,真實(real)也從來是一種意義或價值,而不是指現實(reality),當然也不是遇境而遷以及為欲望服務的神話/迷思或意識形態。

福山提到歷史的真實,我們不妨倒過來提真實的歷史。假如真實也有歷史的話,那麼,真實的歷史有沒有它的終結呢?

從上文,我們已曉得,終結跟歷史一樣,其字義也是複合的,它既指現實存在上從有到無,也指目的實現。End,是結束,也是目的。

以結束義而論,真實的歷史來到2017年,可謂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那一年,美國總統特朗普拋出了著名的「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觀念,「後真相」(post-truth)文化以幾何級數的方式急速發展,隨著社交媒體的畸形普及和傳媒操守的下墮,以往的後現代式莫衷一是、意見替代知識趨向急劇變形為:人們選擇相信自己情願相信的東西,不須考慮任何驗證或核實,總之它「真」便是。

過往,一個人如此可能會被視為瘋子,但今天大家都不吝在媒體的導引下集體放一個肆。只要人數夠多,大家圍爐交流因而同時強化、互相證證「真相」——管它之前之後會否被證實是假消息。不!說不定你說的才是假消息。

我們的確都在目睹、見證這一層意義的,真實的消失。

不過,看巴迪歐(Alain Badiou)的《追尋消失的真實》(A la recherche du réel perdu, 2015,中譯本2019),書中所說的,還不是這個,又或者不只是這個。作者擔心的,勿寧更多是目的達成下的終結。

這本小書是2012年巴迪歐一次演講的文字紀錄修改結集,當時世界政壇還未全線右轉,右翼民粹主義還未四周為禍,作者對真實價值失落的擔心,始於「真實」二字的被濫用,以至失去了本身的原義。簡言之,就是他目睹西方社會的政客、商人不斷以現實混淆和代替真實,而現實本就帶有逼人去接受的性質,即他所謂的「強制性」。正如他在書首寫道:

「什麼是真實?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如顯然易見之物一般,假定我們只有在將真實作為強制支撐時才能談論它?真實是否從未被找到、發現、遇見、創造,而是一貫作為強制的根源、鐵律的形象或黃金定律存在?[...]接受真實在所有情況下都是順從,而不是創造?」(中譯本頁3-4)

巴迪歐擔心的,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擔憂。當外在的物質世界確定為唯一的真實(他贊同這個),主體服膺其前意味強制地接受現實,下一步就是理想的喪失(他不贊同這個)。除了現實,沒有價值,因而也等同取消了價值,到最後包括真實(作為價值)本身也被取消。

身為從未背叛理想的共產主義者,巴迪歐從未間斷論證唯物論的合法性,但共產主義也是一種理想,它不是物質,所以它的真實性必須要迂迴地得到保障。除了它有其物質基礎,而且可以反過來影響物質和社會真實,它的反強制性也必須一再強調。現實是強制的,真實則不然,假如我們天真地混同真實與現實兩者,又或者囿於政客和適人的把戲,那麼我們便得像「柏拉圖洞穴」那群被縛在一旁,只被映照在洞壁上的陰影迷惑的苦主那樣,永遠失落真實。

失落真實不是沒有真實,只餘虛無,而是把現實當作真實,從而被現實(在資本主義全球化下就是被戕害人性的經濟現實)強制、困縛,以至奴役。

《追尋消失的真實》整本書(或演講)的策略,就是借助三條進路,闡明如何突破現實的強制性,找回並緊緊抓牢真實的價值。

這三條進路,借助巴迪歐自己的說法,是一件軼事、一個定義和一首詩。軼事是莫里哀在表演《無病呻吟》時猝死(真實總是被揭露之物);定義是拉康對真實的定義(真實是形式化的絕境);詩則是柏索里尼在葛蘭西墓前創作的詩作《葛蘭西的骨灰》(何以在歷史終結下仍保有真實的激情)。

莫里哀在演出中扮演疑病狂者,結果他就在舞台上昏迷,送院不治。扮演一個病人,結果「真的」病死了,這固然是一場活生生的死亡辯證示例,虛構的病人由一個真實的病人扮演,真實以最強有力的方式(有甚麼比死亡更真實?這幾乎又可回應福山了)出現時,正好是它看來好像如此(戲劇虛構中)的時刻!看來好像如此、外表、現象、appearance,意味著背後有一個真相、有一個本體;角色是虛的,演員才是實的。我們正是從那虛構揭曉其為虛構的一刻,接觸真實。

巴迪歐指出,真實總要在被揭示為真實而成其自己。也就是說,沒有完全脫離非真實的真實。真實要在我們發現非真實不是真實,把非真實揭開的那一下,才會出來。

因此,真實的價值,離不開表象。真實總是分裂的,不是有一個有別於表象的真實,而是表象中也有真實。通過分裂,我們才可揭露表象,而就在辨識出它是表象時,就走向真實。真實是一個過程。

至於引用拉康那著名定義,較熟悉巴迪歐哲學的讀者,都不會太感陌生,說的正好是由心理分析真實域論述,引申出來的巴氏「事件論」。形式化包括所有符號操作,當然包括言說和創作,而這些當然也生成表象。所謂「真實是形式化不可能之點」,不外乎是把形式化操作令我們可以用可能性把握事物,而真實正好處於其外,意味真實正好是(被視為)不可能的。它正好在我們認為不可能的地方。而當它「呯」地一聲出現時,它打破了所有的預見、固有觀念、可能想像。而我們都曉得,巴迪歐把這種真實出現的方式稱為「事件」(event)。顯然,莫里哀台上猝死也是這樣一個事件。

而柏索里尼的那首詩,《追尋消失的真實》用了最多篇幅析論(中譯本全書正文77頁,這一節佔去39頁),因為它直接切中了作者所擔心的重點——所謂真實的消失和終結,指向的是目的實現下的焦慮和不安,直如耶穌死後的信徒何以自處處世。共產主義已經提出,無數同志奮戰過,失敗過,面前是時不我予、環境不利的現實。假如真實必須在揭示中出現,也總在事件中爆發,那麼資本主義的種種偽飾已被揭開,革命已過,人間天堂卻沒有建立,左翼詩人導演柏索里尼在共產主義先烈葛蘭西墓前,追憶感慨,發出了深情一問:「隕落的死者,你是否要求我,摒棄存活於世的無望激情?」(頁51)

終結的複合意義弔詭之處正好是:作為價值的真實好像可以超出現實而獨存,而且唯有這樣才可免被混同而失去自己的位置,但假如真實沒有在現實出現(這又算不算混同兩者?),到頭來它總會瓦解自身。就像共產主義社會最後如果不能在現實中出現,共產主義本身的價值(起碼其真實價值)也會成疑。

正是真實和現實(可視為真實的表象,以至種種形式化和可能性)的分合造成柏索里尼,以及巴迪歐如同上身般感受到的焦慮,也許還伴隨濃烈的憂鬱,導致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去論述(在規模較大的其他著作,如他的兩巨冊《存在與事件》,更嘗試去論證)新左翼的處世之道。

福山曾經擁抱讚揚的「世界新秩序」,大抵對巴迪歐構成了相當大的衝擊,可能說創傷也不為過。所以他才會這樣寫道:「真實的激情完完全全是二十世紀的激情。柏索里尼和我們談的就是這個激情的消失。自1954年(成詩的那年),即在二十世紀中葉,一個詩人已經向我們說過,這個世紀動蕩不安的、值得紀念的、至關重要的歷史已終結。」(頁67)他亟欲對這終結提供一個說法,一個化解,用他的用語,就是要好好論述(假如還不算論證)堅持下去的理想激情,如何保持真實的價值,即使在現實多麼無望的情況也延續下去?而裡面正好就有終結/消失的辯證複合。

真實消失,不成為現實,難道不正是直接宣明了它的不可能嗎?如前說,它總在不可能的地方。理想的實現並非如一般人想像那樣在現實出現,而是相反,它不會在現實中找到,在現實中找到就不是它了。真實消失正好說明了它的終結,作為價值的它實現其目的!在此,終結的複合義奇妙的統一起來,真實終結(達成目的),同時消失(不成為現實);它通過消失而達成自身。

乍看以上有點阿Q,不能實現的理想才稱得上理想,現實找不到的東西才叫真實。難怪右傾者都在嘲笑新左翼都是失敗主義者,註定失敗還擁抱失敗。

但搞藝術搞文化的,對此並不難有「真實的體會」。

因為一般人眼中的失敗,是以世俗成功與否的標準衡量判斷的,正如一幅畫作,俗人以賣出多少錢去論定其成敗,但藝術家不是這樣,梵高死時幾乎一幅畫也賣不出。

但賣不出還賣不出,沮喪還沮喪,以至絕望還絕望,作為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到死對藝術仍抱有,仍散發出真實的激情。激情的基礎就建立在那看似阿Q的真實辯證上。

書末,巴迪歐建議我們以三個具體舉措緊抓,見證,同時促成真實的「消失」:

第一個舉措——揭破資本主義的表象,那表象就叫「民主」(對應真實就在揭示過程中)

第二個舉措——尋找及創造資本主義形式化的不可能之點,那點叫「平等」(對應真實是形式化的絕境)

第三個舉措——堅持真實的激情(回應柏索里尼對歷史終結的感懷及追問)

明乎此,再看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什麼是真實》(Che cos'è reale? La scomparsa di Majorana, 2016,中譯本2021),就會有更深的理解和感受。


道德之舞︰作為姿態的超越——阿甘本《Karman》中的超卓洞見



在去年世紀疫症肆虐歐洲初期,阿甘本誤判病毒只會帶來小病,政府利用疫情進行「例外狀態」管治,匆匆為文批判,導致令名有損。有人甚至視他為「假消息散播者」。不過,他其實和巴迪歐都關心同一個問題:真實的消失。也是他一直研探的課題之一。

《什麼是真實》的篇幅比《追尋消失的真實》更精簡,中譯本正文僅63頁,分為十二節,每一節不標題,是我看《寧芙》(Ninfe,2007)、《語言的聖禮》(Il sacramento del linguaggio. Archeologia del giuramento,2008)以來已習慣的阿甘本小本著作編排方式。書的副題是「物理天才馬約拉納的失蹤」,事實上論述也從回溯那段謎般的公案展開。

馬約拉納(Ettore Majorana)一度是十分著名的意大利物理學家,是中徵子質量研究專家,今人不那麼聽說過他,是因為1938年三十二歲的他就在一艘由巴勒莫開往拿不勒斯的郵輪上神秘失蹤了。當局沒有找到屍體,而他事前寫給拿不勒斯物理學研究所所長的一封信,明確提到他「下了一個不得以為之的決定」,暗示失蹤是他個人選擇。

關於他的去向一直有不少猜測,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自殺,但除了屍體,也找不到有說服力的動機;陰謀論的說法則是他是被特定政治勢力暗殺的,以阻止他繼續研究下去,協助製造原子彈。比較多人相信的則是他主動隱居,因為他已預見了量子物理學會為戰爭服務,災劫臨頭,生靈塗炭,他不想為虎作倀,也對物理學研究失去了信心。至於他隱居後的去向,有說他去了阿根廷,有說他去了委內瑞拉,有說他入了修道院,有說他成了乞丐。

阿甘本的分析獨到之處,是他抓出這宗歷史公案裡一般看不到的要點,指出馬約拉納研究的最大影響就在令真實消失!書末特別附錄了馬氏一篇題為《統計規律在物理學及社會科學的價值》的論文,析述馬氏如何發現量子物理學最後會導致人類以概率代替真理,可能性代替了實然。

眾所周知,量子物理學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定理就是測不準定理:「粒子的位置與動量不可同時被確定,位置的不確定性愈小,則動量的不確定性愈大,反之亦然。」換言之,物質的時空存在是不確定的,原因是觀察儀器操作會介入量度,引申出來就是人們最後只能用概率判斷被觀察的微觀事物(如基本粒子)其質量和時空位置。

阿甘本在《潛能》(La potenza del pensiero: Saggi e conferenza,2005)、《業》 (Karman. Breve trattato sull'azione, la colpa e il gesto,2017)等前作已充分考究古希臘「潛能」溉念及其如何「讓位」給為後來的意志,意志又如何陷入它的理論困難。《什麼是真實》陳述的,儼然是「潛能」某一另類回歸。阿甘本寫得好:

「如果我們試圖用阿里士多德的語言來定義概率,那麼我們可以說它是從隸屬於行動的等級中解放出來的潛能。既然可以保證它的存在不取決於是否將它自己實現,那麼可能性便趨向於取代現實,並成為關於意外科學對象(對於阿里士多德來說,這是不可想像的)。這一科學認為概率性就是其本身,不將它作為認識真實的工具,這是一個介入真實並治理它的方式。」(中譯本頁61)

阿甘本因而給被量子物理學洗禮的當代知識論理出了一個圖象:在理智的白板上不斷被書寫的,不是現實,而是思維的潛能本身,如同在板上自行書寫的字母。

對阿甘本來說,真實隱退在概率之後,它被概念取代了,知識不再需要真實這價值,只需要盡量接近1 的概率。根本毋須遇上處處假消息的困境,量子物理學的發現已足以令真實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那麼,我們可以如何挽救真實呢?當然,前提是:真實是值得被挽救的,這本身是一個價值衡量,裡面也藏著一個類似於前面巴迪歐面對的弔詭。

阿甘本就在這裡判斷,馬約拉納的失蹤,並非預見人類將因量子物理學的發現而陷入無盡的戰爭災難,從而心灰意懶,隱居避世,而是要用自身的失蹤,以挽回真實的價值!

「我們想作出的假設是:如果量子力學有賴於實在必須被概率性遮蔽的慣例,那麼失蹤就是真實從概率計算中逃脫並不容置疑地被確定為真實的唯一方式。馬約拉納讓自己成為真實的本質在當代物理學概率性的宇宙中一個典範的獨特符號,並以這種方式製造了一個絕對真實,又不太可能的事件。」(中譯本頁64-5)阿甘本寫道。

為甚麼消失了就可製造一個絕對真實的事件呢?當然,我們立刻看出來的,是因為如此一來,絕對真實的便是消失本身!我們無法確定事物絕對存在於某一特定時空,無法確定弗物的內容(從質量反映),但它的消失卻是可以確定的。在0與1之間,有無限可能,但0就是0,它沒有其他可能。

假如我們同時消化了上文關於巴迪歐的觀點,便可進一步看到,作為價值的真實如何因其消失而實現自身。價值/理想/真實(真實價值、真實理想)不得不在現實不斷中面臨「挫敗」、被打壓,然後在揭破偽善假象中稍一現身,然後隨時被新的表象遮蔽,它在一個又一個絕境中被堅持的激情擁抱、加持,因而可視為乘著激情上下蒼穹的神龍。

神龍見首不見尾。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尾,你對於它的預想總會落空,直至群龍無首,方顯大吉。

對阿甘本來說,馬約拉納將自己化作神龍(嚴格來說是神龍的符號),而他,就是當然的解說者、閱讀出相關符號微言大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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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天

作家、文化評論及策劃,兼職執教大學,近作有《反復:易經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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