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錯過你》：窮與忙之間錯過的生活

堅盧治老驥伏櫪，這次針對英國基層在新自由主義走到二十一世紀的當下，還要承受著何種壓力——你相信你有脫貧的自由，卻只能陷進科技更新的資本剝削泥沼裡，泥足深陷。

表面上，「Sorry we missed you」是派件員留下的字條上的一句短語，但實際上這是一個嚴肅而無法忍受的問題。為了別人的生活而犧牲自己的生活，人與人之間不復社區倫理，只有更分割地個別生活下去，而彼此傷害。Kris Hitchen飾演兩個角色，也是目下最逼近真實的角色：派件員和父親。為了養家，為了一個虛幻的脫貧夢想，他不得不逼使自己心甘情願地，以自僱的形式被剝削。自僱的派件員不屬於公司編制，沒有簽訂具法律效力的僱傭合約；底薪、醫療保險、有薪假期等過去被視為正常的福利一律欠奉。端看你能派出多少份快遞，最要命是還有一部電子儀器，監控著你是否準時送達，離開車輛一會兒，便已響起警號。

父親認為，他有他自己的自由選擇，如何賺到更多錢，令家庭過上好日子。新自由主義令你迷信你的事，只會由你一個人承擔，你有天才，你夠努力你便成功，你履行到責任，你會如願以償。政府界入愈來愈少，商家亦因應科技趨勢，得以更大強度去進入員工／自僱人士的生命。那部電子儀器真像催狂魔一樣的存在。遠在天邊的幾個科技部員工研發的電子儀器，完美地取代父親體內的生理時間，你連體面地上廁所的自由也喪失掉，但你竟然是一種類似「老闆」的存在。在目下愈來愈個人化的時代，人人以為自己盡了責任，卻絲毫沒有感知他人痛苦的同理心，你死了，與我何幹？「我也不過聽從命令／我只是打份工／規矩就是規矩」等等的話語，對你和我而言完全不陌生。

堅盧治他貼地、寫實，怎會是失之偏頗？《對不起，錯過你》的情節是虛構不錯，但是角色的處境，是許多窮忙族的寫照。當父親承接起混雜自僱和外判的工作後，他便陷入家庭的困境之中。兒子管教問題、妻子也是窮忙族，兩人因賣車而生嫌隙；電子儀器是派遞公司深植員工骨髓的意志，它可不理會你發生了甚麼事情。看著看著，即使技法上沒有刻意煽情，但這個位於紐卡素的平凡一家四口的生活，與全世界的基層處境聯繫起來，也因此，表現了莫大的情感衝擊。我想到了自己，也發現，大家都不應該只想到自己，再細想下去，可能我目前好些對人生的想法，其實正飽受這個社會結構的影響。餐餐搵餐餐清，freelance不過燒積蓄買自由，組織家庭又得對他們負責，愈忙愈窮愈見鬼。原來世界之下，我們都漸漸選擇逃避，失去勇氣。

他沒有刻意煽情，即便要批評他煽情，我卻體諒備至。 結尾也好，中段經理和男主角的對話也罷，那是一個有良心的導演迸發出的吶喊。可別忘記戲中加插一筆，英國84年的礦工大罷工。那是一場工會全面失利，英國首相戴卓爾得以落實新自由主義的歷史，它帶來的影響沒有消逝，而幾度變換皮相，纏繞英國的基層。堅盧治拍過紀錄片探討英國工運，本身與英國政府素不咬弦，反對戴卓爾的施政更是聞名。他念茲在茲的是，為何人民沒辦法有尊嚴地過生活？當男主角向經理哀求請假一周，照顧停學的長子時，經理的嘴臉，竟和李晨風《香港屋簷下》一開場，吳楚帆哀求李鵬飛寬限數日債務的場景一樣。吳楚帆不得不求人，好讓他的公司從周轉不靈中恢復過來。

「不行！」李鵬飛的回答直接了當，令吳楚帆的人生急轉直下。當商人與商人之間，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假自僱的男主角，和那個理直氣壯地不近人情的經理？尊卑之間，男主角失掉了所有尊嚴。堅盧治的一生，都在重複，但重複沒有錯，錯在全世界沒有怎樣改變過，良知走到了最後，也會有可能爆發的。正如《香港屋簷下》是中聯影人最後的作品，改良社會、召喚美好的社群願景，在十數年生聚間愈走愈遠，那麼爆發一次吶喊吧，像吳楚帆在戲中的經典名言「食碗面反碗底」，良知與血性，便是如此表現的了。

而中聯影人、堅盧治大概都沒有想像到，現在全世界會變得如此吧。我們沉浸在個人化的願望之中，不能自拔，窮與忙之間錯過的生活，剪不斷理還亂。男主角不是不想改善和長子的關係，他那任職護理員的妻子也一直在外判零散工作環境裡，堅守原則（她從不稱呼老人家為「客人」）；有事上來，會拋下規矩，撥出工作外的時間照顧，而竟沒人願意支付加班費。「寫明了不是工作的時間，還要工作」，完全不近人情的社會，是如此對待老弱孤寡殘的。即便有心人欲施以援手，卻反被拖入其中，身受其害。我又不期然想起奇諾李維斯在節目上所講過的話——「我不願生活在，善良會成為弱點的世界」，誠見道語。

善良的人們，在窮與忙的生活中，失去尊嚴，失去重建家庭的可能，可以怎辦？可以怎辦？堅盧治八十有幾，倒也在結局裡流露一份惘然。男主角還是喃喃自語地，讓自己身體的時間，和剝削的時間相結合⋯⋯男主角受傷了，堅盧治也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