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芳香情更濃 —— 民國上海灘「銀嗓子」姚莉逝世五週年紀念

2024年7月19日乃四十年代民國上海七大歌后之一 - 姚莉女士去世五週年。姚莉自上世紀四十年代起，一直是樂壇地位崇高的巨星，備受娛樂圈各人敬重。其代表作《玫瑰玫瑰我愛你》紅遍世界，向彼邦輸出華語流行歌，此乃華人之光。姚莉姐傳奇及漫長的一生，使其能夠作為香港樂壇的歷史見證人，對香港往後樂壇影響深遠。

本文將以民國上海時代曲歌迷的角度，透過一些較少人提及的資料，講述香港早期流行樂壇的轉變和姚莉親民貼地的一生，以表達對她的懷念及致敬。

「要名要利」前的淒酸歲月

姚莉本名姚秀雲，1922年9月12日生於上海，小時家境清貧。她和祖母，以及姐姐姚秀英，哥哥姚振民（即姚敏，1917年11月13日 - 1967年3月30日）過着寄人籬下的生活。秀雲沒有讀書的機會，她平常透過電台用心聆聽時事新聞，以吸取日常知識，她亦因電台音樂節目而愛上聽歌和唱歌。她的美妙歌聲後來被堂舅父發現，故此被他邀請到電台唱歌，以幫補家計。秀雲哥哥振民小時輾轉從事各種不同行業，兩姊妹因此而有段時期分隔異地，但彼此感情非常好。

當時上海租界一片繁華，夜夜笙歌。但租界外的地區，已經飽受戰火蹂躪，那是正值國難當前的時期。當時上海藝人發起義唱籌款運動，而秀雲的演唱時間正好在周璇之前。周璇是當時民國上海的首席歌后，亦是秀雲的偶像。秀雲的歌藝馬上被在場的周璇嚴華夫婦注意，因而馬上邀請秀雲灌錄唱片，成為上海百代唱片旗下歌手，並且取藝名「姚莉」。三四十年代還是留聲機盛行的時代，留聲機的唱盤每分鐘轉78次，所以當時出產的是留聲機78轉速黑膠唱片，一張唱片只可以容納兩首歌曲，而且笨重及易碎。隨着姚莉簽約成為歌手，她的首張唱片《賣相思/清流映明月》於1939年推出市場，那年她16歲。如嚴華所料，姚莉必定會因這兩首給她度身訂造的歌曲而爆紅。

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是民國時代中國頂級的唱片公司，所有當年時下的大歌手及名伶均隸屬於百代旗下，例如梅蘭芳，程硯秋，白虹，周璇等等。當時上海流行歌壇是女歌手的天下，男歌手很缺乏。姚莉當紅之後，立即引薦振民到百代公司工作。姚莉知道哥哥的音樂造詣比他高，進入娛樂圈必定大有作為。哥哥振民取名「姚敏」。姚敏姚莉兩姊妹名字放在一起，取普通話諧音是「要名、要利」。姚敏很快成為大上海首屈一指的男歌手，幾乎所有三四十年代大上海當紅的女歌手都和他合作過。兩姊妹成名後過着忙碌的日子，家境及生活亦隨即得到改善。

圖片一：隨姚莉首張唱片《賣相思/清流映明月》（1939，滿州國版本）附送的曲譜。

大製作《玫瑰玫瑰我愛你》紅遍古今中外

二戰前時期的音樂製作並不如現在般成熟及電腦化。那個年代是同步錄音，歌手在錄音室演唱，樂隊及指揮家在旁為其伴奏，錄下的聲軌即時刻在蠟盤，其後在數個蠟盤中選一個最滿意的用作壓制唱片。故此製作團隊中任何一人稍有差錯，整個母盤便要燒毁重新再來。所以當時NG的成本是非常高，各人進入錄音室的要求和壓力也很大，故此他們練習歌曲到滾瓜爛熟才會進入錄音室。

一般上海百代公司錄一首歌曲，最多有十多位樂師為歌曲伴奏。但是1940年錄製《玫瑰玫瑰我愛你》，公司動員了約30名白俄樂手為姚莉伴奏，加上這首歌節奏很快，並不容易唱。所以這次錄音對姚莉和樂手都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團隊很不容易才完成錄音，想不到這竟成為第一首被改編成英文歌曲的中文歌曲。1951年，美國歌手Frankie Laine 出版了改篇歌《 Rose Rose, I Love You》，隨即令原唱國語版本知名度提升，彼邦的唱片公司因而壓制大批《玫瑰玫瑰我愛你》歐西版本唱片。故此，姚莉成為第一位打入美國音樂流行榜的華語歌手。一直以來很少華語流行歌曲可以向外輸出，被西方歌手改編成英文歌。所以，姚莉令西方人認識及欣賞華語歌，向外輸出華語流行歌曲，此乃華人之光。

圖片二：名盤《玫瑰玫瑰我愛你/秋的懷念》的上海百代唱片版本（上），英國Columbia唱片公司銷售版本（中）及電台宣傳版本（下）。

「上海時代曲南移」的艱苦時期

姚莉和姚敏整個四十年代出產過無數經典上海國語時代曲。在二戰時期幸免於戰火的「上海孤島」內，音樂娛樂及唱片事業亦得以繼續發展。1949年5月27日，中國解放前的一個月，上海百代公司宣布倒閉，所有旗下的音樂人及製作人瞬間失業。解放後的上海，東方荷里活美譽瞬間消失，上海華語流行音樂人成為被抨擊之對象，姚莉姚敏當然亦擔心自己的安危。他們一家人經歷千辛萬苦，終於在1950年秋天可以在香港一家團聚。

事實上，很多上海的資本家，名門望族，知識分子和文化人都在那個時期移居香港。五十年代初，香港人口一年之間增加八十萬位新移民，當中大多是上海人。當時除了姚敏姚莉，上海大歌星如白光，張露，李麗華，逸敏，頂級音樂製作人如陳歌辛，李厚襄，陳蝶衣，李雋清等等也南移來香港。那時大批上海時代曲重點製作人及受眾遷移來香港，而百代唱片公司亦於1952年在香港重振旗鼓。故此，香港國語時代曲樂壇在那時開始蓬勃發展，開展另一個黃金時期。

圖片三：逸敏（1928 - ）親筆簽名黑膠唱片及曲譜（五十年代中期出版），圖片由鄭發明先生提供。逸敏是屹今為止碩果僅存的民國上海女歌手之一，她1943年在上海孤島時期推出第一張唱片《向前走》，六十年代初退出歌壇，其後移民加拿大。逸敏是姚莉的親戚，由姚莉介紹入百代公司，而且彼此聲線相似，故此她被稱為「小姚莉」。

「時勢做英雄」—— 再創事業高峰，喜獲香港 Patti Page 之美譽

五十年代姚莉聲帶成熟，不如以往幼嫩。她仿效美國歌手 Patti Page 的西洋唱腔，以及改編了 Patti Page 及其他很多西洋歌手作品做國語歌曲，故此她被稱為香港 Patti Page，再創事業高峰。歐西歌曲配上中文詞，稱為「中詞西曲」，那是殖民地年代香港樂壇的獨有產物。

五十年代有兩個基本原因導致香港樂壇對流行歌曲需求增加。第一，留聲機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33又1/3轉速現代黑膠唱片。一隻這款黑膠唱片，可以容納十多首歌曲，方便程度提升，而且質料不容易破裂，亦可配搭電唱機及Hi-Fi音響設備播放，大大提升欣賞程度。每張唱片由兩首歌曲提升至十多首，故此歌曲需求增加。加上，五十年代流行「逢影必歌」，每一齣電影都有唱歌情節，歌曲需求又因此以提升。所以，歌曲取材於外國作品有利縮短製作時間，作曲程序可以省卻，只需配上中文詞就成事。加上，香港是英國殖民地。國語流行歌曲配上歐西元素，有利吸引香港本土持有西方品味的音樂消費者，從而可以開拓新客源。所以，「中詞西曲」是那時香港樂壇獨有的產物，這亦造就姚莉事業另一個高峰。時勢造英雄，就是這個道理。

圖片四：姚莉五十年代中後期33又1/3轉速黑膠唱片封面及曲譜（附有姚莉親筆簽名），圖片由鄭發明先生提供。當時的唱片均會附送曲譜，隆重而至。每一份唱片封面和曲譜都是設計師精心設計的畫作。

圖片五：隨姚莉和李香蘭（1920年2月12日 - 2014年9月7日）合輯大碟附送之曲譜（1959年推出）。李香蘭和姚莉都是大上海鼎鼎大名的歌后，彼此相識於四十年代，多年來情同姊妹。即使後來他們居住國家不同，亦經常透過電話聯絡。李香蘭去世前的一個月亦曾經到香港探望姚莉。

圖片六：姚莉六十年代初期唱片封面，封面拍攝於沙田雍雅山房。當時很多電影會到雍雅山房取景，是老一輩香港人的集體回憶。

圖片七：姚莉五六十年代曾經替不少電影作幕後代唱，此乃1994年香港EMI百代推出的姚莉《電影歌曲精選》簽名版CD封面。

引退歌壇

百代唱片公司於1965年引進多升軌錄音器材，大大改變了唱片製作形式。以往錄音是樂隊歌手同步進行，但是由此時開始，樂隊預先把錄音製作好，其後才請歌手都錄音室配唱。一來可以減省製作費，其次亦容許歌手把歌曲重錄多次。姚莉覺得一個人戴着耳機唱歌，身邊沒有人，連昔日身旁負責指揮的哥哥姚敏也站在玻璃後面，透過麥克風和她說話。姚莉覺得很孤單，很不習慣，而且沒法投入。因應錄音方式轉變，加上已經投身歌壇三十年，姚莉萌生退意。她提早退休的決定，獲得哥哥的無條件支持。

姚敏逝世 —— 成為幕後製作人，積極提攜後輩

姚莉哥哥姚敏是個非常多產的製作人。他於1967年3月30日因心臟病發逝世，年僅49歲。這令國語時代曲樂壇失去了一位關鍵作曲人才，令樂壇出現了青黃不接的情況。姚莉亦因此而感到極度悲傷，過着行屍走肉的生活。

多得當時英國百代唱片總裁布魯斯的解救及游說，令姚莉1969年起出任百代唱片監製一職，她當作是替哥哥繼續履行他未完成的理想及使命。那段時期開始，台灣名歌手陳芬蘭成為她的徒弟。姚莉亦因工作關係認識了非常多六七十年代出道的後輩歌手，和他們打成一片。姚莉非常愛護後輩，自四十年代上海灘時期起，她提攜了無數後輩。只要他們有心，她就會毫無保留地傳授相關知識及技巧。七十年代中期後，香港成為粵語流行歌的天下，廣東歌黃金時期隨即展開。姚莉覺得樂壇已經開始改朝換代，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故此1978年正式向百代公司請辭。

成為黃霑的研究對象之一

1997年開始，黃霑開始着手撰寫其博士論文。他為此相繼訪問了不同前輩音樂人，姚莉就是其中之一。他問及姚莉出道經過和整個音樂生涯的經歷，以及民國上海流行歌壇的大概情況。黃霑的博士論文細緻描寫了上海國語時代曲的背景，把被人忽略了的民國上海摩登歌壇歷史重新浮上水面。這份博士論文於2003年完成，最終成果霑叔並不太滿意。因為他認為很多該提及的事情，論文也沒有包含。話雖如此，黃霑這份博士論文參考價值極大，是研究香港流行音樂學者必讀的參考資料。可惜天意弄人，霑叔先行一步，於2004年11月24日告別人世。今年是黃霑博士去世二十週年，僅在此向一代才子黃霑作致敬。

和藹可親的長者

姚莉雖然已經退休，但是她並沒有被人遺忘。她經常和後輩及歌迷打成一遍，完全沒有天王巨星的架子。姚莉經常和歌迷外出茶敘，大家都當彼此是一家人。姚莉年少時吃過不少苦，故此她每逢外出用膳，必定會吃光所有餸菜。2000年香港老歌歌迷會成立，她會盡量出席所有歌迷聚會，並且擔任其顧問之一，很多已經引退歌壇多年的歌手亦是透過她這位「大姐大」聯絡上。

姚莉是個虔誠基督徒，而且一直有注意時下樂壇，例如她有聽容祖兒歌曲的習慣。2011年，已經封咪近半個世紀的姚莉再次踏入錄音室，和鍾氏兄弟合唱歌曲《親愛主》，這是姚莉最後一首灌錄的歌曲。相信這是鍾氏兄弟畢生難忘的回憶，他們亦因此和姚莉成為了忘年之交。

圖片八：《鍾氏兄弟 - 齊唱·吳秉堅之歌》CD封面，收錄了姚莉和鍾氏兄弟合唱的歌曲《親愛主》。

七十載姊妹情 —— 共渡晚年時光

萍萍（1928 - ）是四五十年代國語歌手。她四十年代開始在上海登台，五十年代在香港出版過一批唱片。她和姚莉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經認識，七十多年來彼此來往頻繁。姚莉2010年代中期起健康轉差，開始入住位於香港仔田灣的護老院。萍萍亦風雨不改，由傭人陪同，經常從元朗區的家前往香港仔田灣的護老院陪伴及照顧姚莉，直至姚莉2019年7月19日安祥離世，享耆壽96歲。人生能夠擁有相伴超過七十載的好姊妹，真的是福份！

圖片九：環球唱片公司由2015年起推出的國語時代曲CD《膜拜好時代 - 百代篇》系列，重新推出絕版多時的國語懷舊歌曲，封面附姚莉晚年的親筆簽名。

圖片十：萍萍五十年代初期推出的作品《月下思鄉曲》唱片曲譜，由樂聲唱片公司（即百代唱片公司的其中一間副牌）出品。

後記

張愛玲說過：「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再看見海。」筆者先透過鄧麗君的歌曲認識姚莉及同年代的歌手，繼而再透過他們認識不同年代的社會環境及文化。老一輩人才為了自由，投奔一個陌生的地方，名叫香港。他們在香港努力建設數十載，不知他們對現今香港有何感想？是欣喜，抑或帶點愁緒？

參考及推介資料

尤靜波：《中國流行音樂簡史》：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15。

潘迪華：《夢．路．潘迪華》（香港：紅出版（青森文化），2017年，第1版），頁87 。

楊偉漢：《姚莉：永遠綻放的玫瑰》：台北，商周出版，2015。

姚莉：《中國上海三四十年代絕版名曲（五）- 姚莉》: 新加坡，ANCIENT SOUND RESTORE，2003，頁1。

香港老歌歌迷會：《銀嗓子姚莉紀念特刊》：香港，香港老歌歌迷會，2019。

鍾一匡@鍾氏兄弟：《【音樂】上海歌后姚莉與世長辭　一生見證華語曲興衰》，取自：https://www.hk01.com/article/354537?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

Wong Kee Chee, The Age of Shanghainese Pops 1930 - 1970, Hong Kong: Joint Publishing (Hong Kong) Ltd, 2001, p. 228-231.

黃霑：《黃霑書房 - 流行音樂物語》：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21。

沈旭暉：《20140917-沈旭暉：李香蘭的後半生：嘆為觀止的國際人脈》，取自：http://ktoyhk.blogspot.com/2014/09/20140917_8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