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毒社會」的激進哲學家——奈格里訃告

2023年12月16日，意大利哲學家安東尼奧．奈格里 (Antonio Negri) 在巴黎逝世，享年90歲。

這位1933年生於帕多瓦的政治哲學家，對全球化時代社會抗爭理論及新左翼政治哲學思潮，意大利及拉美世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自治主義」運動 (autonomism) 影響深遠。奈格里的父親是意大利共產黨激進份子，在奈格里兩歲的時候死於與法西斯當局的鬥爭，1953至54年在當時獨立不久並奉行社會主義的以色列，參與集體農場 (kibbutz) 工作的時候，奈格里成為一名共產黨員，這可能是奈格里在政治實踐的開始，或許亦影響了他對猶太教思想的興趣。

奈格里的思想發展一直與其政治參與密不可分。他一方面接觸帕多瓦大學的政治哲學教授波比奧 (Roberto Bobbio)，並在該校教授關於憲政及政府建制起源的「國家學說」 (dottrina dello Stato)，另一方面他在六十年代末參與成立了「工人力量」(Potere Operaio) 組織，對意大利國家機器進行鬥爭運動。後來「工人力量」包括奈格里在內的大部份成員亦從「工人主義」(operaismo) 轉向「自治主義」(autonomismo)，成立「工人自治運動」(Autonomia Operaia)，發起工人罷工和破壞活動。與此同時，赤軍旅及各個共產主義及無政府主義激進團體，亦發動各種襲擊及刺殺行動，其中最有名的如赤軍旅綁架並殺害總理莫羅 (Aldo Moro)，奈格里被指控領導這起謀殺案，儘管最後證實其與赤色旅行動無直接關係而宣判其無罪，仍因被指在激進份子與警察的衝突中負有道德責任，因而一直被關押至1983年，直至他被選為激進黨成員，並因而運用議會免責權，拒絕受審並逃至法國為止。在法國，奈格里受密特朗法案保護，與德里達、傅柯、德勒茲同於巴黎第八大學和國際哲學學院任教。

早於1994年，他已與美國馬克義主義思想家哈特 (Michail Hardt) 發表了《狄俄尼索斯的勞動：對國家形式的批判》(Labor of Dionysius: A Critique of the State-Form)，在透過馬克思學說肯定勞動的同時，也批判在資本主義的法律及憲政制度下，勞動已喪失其活力，淪為資本主義的規訓及剝削，兩人在另一部著作《叛亂﹕制憲權與現代國家》(Insurgencies: Constituent Power and the Modern State) 中指出，作為制憲主體的人民，與國家主權賦予自身的制憲權之間，永遠存在著衝突。在法國流亡多年後，奈格里終於在1997年回到意大利辯訴，將原判30年刑期改為13年。也是在這時候開始，奈格里開發表了諸如《帝國》、《諸眾》等重要著作。

早年奈格里提倡的「自治主義」或「自治馬克思主義」(Autonomic Marxism)，其與馬克思主義不同之處在於，「自治主義」主張，在與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國家、資本、政黨甚至工會等建制進行鬥爭時，工人應發揮更主動的角色。在六十年代末，自治主義的發展與意大利共產黨與莫羅所屬的基督民主黨進行妥協有著重要關係，代表工人階級的共產黨自此成為國家建制的組成部份，而不是領導工人進行階級鬥爭。

在九十年代末，世界走向全球化、網絡化的時期，抗爭主體由「工人」轉變為「諸眾」，奈格里與哈特發表《帝國》(Empire, 2000) 探討全球化資本主義世界的「帝國」本質，並預言諸眾將以網絡化、去中心化形式進行抗爭﹔在下一本著作《諸眾》(Multitude, 2004)中，他們探討「諸眾」在「全球化」的帝國中爭取「民主」的角色。後來在2009年出版的《大同世界》(Commonwealth) 中，兩人指出一切憲政基礎源於對產權的保護，故倡導以「共同財產」(common) 反抗現代主權憲政基礎。兩人亦在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中發表電子小冊子形式的佔領宣言。

除了與政治及社會運動有關的著作外，奈格里亦畢生致力在馬克思主義以外引入更多促成自主鬥爭的思想資源，斯賓諾莎的哲學是奈格里畢生研究的重心，包括在《野蠻的矛盾》(The Savage Anomaly, 1991) 中梳理斯賓諾莎對馬克思思想的形塑，在《顛覆性的斯賓諾莎》(Subversive Spinoza) 中思考斯賓諾莎思想如何顛覆國家制憲權 (constituent power) 的正當性。《斯賓諾莎在我們時代》(Spinoza for Our Time) 探討斯賓諾莎對當代政治哲學及社會理論的意義。奈格里也著書立說，探討馬克思與工人自治運動 (Marx in Movement: Operaismo in Context)、馬克思與傅柯 (Marx and Foucault) 的關係。在梳理猶太教經典方面，早於1990年出版的《約伯之工：人類勞動的聖經寓言》(Labor of Job) 則用馬克思主義重新闡釋舊約聖經故事《約伯記》。自廿一世紀全球化年代，至今日新冷戰局面下的人類世界，我們依然在國家憲政及制憲權力下的資本主義制度及國家機器之下，營營役役地工作、生活，奈格里的「諸眾」仍為自主奮鬥但尚未成功，故此上世紀曾被意大利政界斥為「荼毒社會」的奈格里，對我們的時代仍有著重要意義。

（本文轉載自序言書室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