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虛擬關係】讀《大裂》:讓導演胡波相形失色的小說家胡遷

書評 | by  忤尚 | 2019-04-14

「我感覺自己同時是世上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人,如果你相信我在講甚麼的話。……單單是覺得自己像是世界上第一個人這件事並不足以讓我哭泣。這比和其餘三百人擠在那個破宿舍裡強多了。」——Alan Sillitoe,《長跑者的寂寞》

我和多數人一樣,因胡波的死亡而認識他;但在認識其作品以後,卻從此忌諱提起他的死亡,因為如果讓死訊壓壞死者優秀的作品,是大不敬。我先讀其中短篇小說集《大裂》,後才去看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於我而言,以胡遷之名寫的這本書,比電影更高一籌。

很久以前有人講了一個鐵屋的故事,停在了最浪漫的地方。作為傳說中率先醒過來的其中一人,胡遷決定把故事講完,且挾著捅破每一層希望的韌力來講。在現實裡,清醒的意思不是明辨是非,而是意識到鐵屋之不可摧,世事發展之不可逆轉。這是《大裂》裡所有人物的共同覺悟,因此他們面對身邊荒謬的事態只有兩種回應,一是接受,二是變得比之更為荒謬︰美術系畢業的學生窩在板房裡畫著千篇一律的商業畫,邊聽著舍友在客廳毆打女友,邊彈起古琴來;獵狗人認為保護自己孩子的方法就是「把別人用狗架子架在牆上」;舞台劇演員在演出中途講出劇本沒有的台詞,把劇帶向荒誕不堪的結局;三流大學的學生相互殺戮戕伐,血洗校園……他們淤塞在社會的最底層,永不會有翻身的機會,日子一眼就看到底。他們深明一切只能如此,一如《失城》裡說的「不得不如此」。這是胡遷在後記裡所說的,「個體對存在的失望」。

《大裂》裡分崩離析的悲傷讓人不由自主想起余華。畢竟,讓我看哭的第一本書是《活著》。那是在傍晚的地鐵裡,看到友慶死了。一下子,我感覺像在急速駛向火海的列車裡,朝霞被車廂斬成閃電;跳車會殘廢,不跳車就滅亡。我想,《大裂》將緊隨余華的作品、韓寒的《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之後,成為中國式悲劇連環畫的其中一環。可是兩者有一處顯著不同;後一批作品中,角色的可悲基本上是由讀者來完成。人物本身是為活著而活著,或是作為一個風流而滿不在乎的涉事者;他們對自己境況的無感容易與事實形成反差強烈,引起讀者為之神傷。而《大裂》的人物是具意識的,他們的「失望」源自於一度的期望、一度仍然炙熱的權力意志,源自於他們對自身窘境的理解——他們有的不僅是生存危機,更是存在危機。

如果角色質疑存在本身,那麼他們的故事寫起來就有一定難度。當人物不時就流露出「趁早都地震了,大家都完蛋吧」這樣直接的忿恨,故事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流於憤世嫉俗的連篇怨語。胡遷在這層處理得很好,利用充分的氣氛營造和環境描寫,令角色不時對現狀的直斥不顯突兀。例如是板房區周遭的破落、非法狩獵活躍帶滿佈草甸子的樣貌和燒紙的旱地氣味、郊區廠房和三流大學的荒蕪,本身就提供了令人絕望的基本條件,都和人物的脫力感互為表裡。

但真正成就這本書的,是胡遷剔透的語感,幾乎一筆 一裂帛。例如「喬桑卻想著如果他吐一口痰,一定愈滾愈大,然後壓垮自己所在的這輛大巴」這個在兩個故事中重複出現的表達方式,例如「太陽已經被樹枝刺到邊緣。此時我們每說兩句話,樹枝就再刺進去一點,又是一點,直到它疼得閉上眼睛」,又例如是讓我看到激動得要停下來緩緩的「我努力去感受這條街道,並相信它是正確的,我必須要相信周遭的一切是正確的,這讓我很激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相信世界沒準是對的,並認識到出問題的是自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世界的角落裡默默觀察了多久,才煉出來這樣犀利的語言,才能看出來「天空是一種在慢慢結冰的顏色」。

儘管《大裂》的炸裂性同樣建基於二三線城市/鄉村裡的生活苦況、低迷的流動性和無秩序社會中變本加厲的人性醜態,但與其他類似的故事相比起來,《大裂》微小而偉大——微小得容不下中國式悲情這種大背景,甚至連一個輕輕戳破紙面的隱喻也裝不下。任何嘗試從書中挖出象徵意義來的人都會顯得多此一舉——儘管人們能將坐著的大象詮釋為自我放棄、《大裂》中眾人所挖的黃金視為希望,可是牠/它們的終極意義在於作為一個過程及結局,作為世事崩壞的其中一道摺痕,僅此而已,「the world is what it is」。

小說集裡的劇情部份略嫌鬆散,尤其是〈大裂〉這個中篇故事的張力在途中稍微下陷。但胡遷的筆觸補足了情節上的薄弱;他觀察事物的方式令人震撼,且讓我深深明白到,把眼睛擦得愈亮的人,看見的世界就愈深沉。

然而,這也是2018年讓我看過最感動的小說之一。我必須羞愧地承認,在二十二歲之年仍這樣深深地喜歡《大裂》這本書,或多或少讓我感到少許尷尬。這和一個人年屆二五卻還覺得Trainspotting有點意思一樣容易讓人譏笑。畢竟到了這個年紀,「一切到底是為了甚麼」的這道坎,早該過了,否則就容易被標籤為憤青,又畢竟世人對憤青的印象這麼不好;生存條件基本充足卻屢屢對現況感到絕望而悲憤的青年,放在一部電影裡頭,就是那個無端白事自己cue自己的演員。但其實所謂「憤青」都是一不小心想太多而已。而任何事凡是太用力去想,都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在後記裡,你說,「我二十二歲開始讀大學,整個青春期都很焦慮和挫敗,跨過了寫青春小說的階段,因為確實感受不到。但我對美好的事物有執念,無論詩歌還是電影,這些美好的事物讓我相信創作是有意義的。」這些美好的事物讓你相信創作是有意義的,就是這麼簡單,就這一點,《大裂》是一個很好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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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為筆者拙譯。 原文︰「 I feel like the first and last man on the world, both at once, if you can believe what I'm trying to say. (...) Just because I feel like the first bloke in the world wouldn't make me bawl. It makes me feel fifty times better than when I'm cooped up in that dormitory with three hundred other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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