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玩間,鬆動邊界——「像是動物園(二)」

藝評 | by  陳怡 | 2018-11-27

我正常嗎?還是異於常人?
想要出眾?不想離群?
誰戴上有色眼鏡?誰看見國王新衣?
看與被看或視若無睹,你會點睇?


《像是動物園(二)》(《像》)的點題讓我想起法國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之著作《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 (1961)。他揭露醫療制度如何將人放進「正常/異常」的二元對立框架,把「正常人」與「異常人」區隔開來,以維繫社會秩序及正常運作。倘若香港醫學博物館建構了一套「正常」的論述,那麼《像》如何擾亂秩序,從中打開改變的缺口?



我有無問題?

這場遊戲選址1906 年建成、結合中西合璧建築風格的香港醫學博物館(前身是「細菌學檢驗所」 及「香港病理專科學院」),在夜晚進行,地點與時間配合主題。甫進場,接待處的「護士」詢問每一位「病人」的病況及心測結果,然後向「病人」派發白袍,儼如貼上一個又一個標籤。但並不是所有「病人」都會獲發白袍。目測在場有十多人,而只有我和另一位參與者不用穿白袍。 對於特別待遇,我沒有太大感覺,一是深諳遊戲玩法,二是性格使然,無可無不可;若果這情況發生在一個較敏感的人身上,她/他可能會疑惑:「我有無問題?點解無袍著?」甚至進而問,在每人每事每物都被貼上標籤的社會裡,我會否因找不到標籤反而感到不安?


若仔細揣想,參與者在入場前早被心測遊戲分為不同物種,如鬼臉蟹、龜縮人、蝸牛臉等──心測表面上提供了探索自我與他者的方式,但實質上強化了社會典型,無論結果準確與否,玩心測的人不自覺內化標籤做人了。從製作角度去看,心測可能是分流之用,但或多或少製造了一定期望,以為創作團隊真如問卷所言為自己度身訂造歷程;結果這楔子斷了線,沒有貫穿遊戲。兼顧多線敍事與表現形式是創作的重要考驗。


除了「護士/病人」的角色扮演,團隊亦於等候室利用現場音效幫助參與者入戲──明知這只是 一場遊戲,坐著坐著仍會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胡思亂想間,走廊盡頭的門打開了。



社交場

走進下一個場景,換上另一個面具。侍應請參與者脫下白袍,安排一些人坐下用餐,另一些人(包括我在內)站在餐桌後方「齋睇無得食」。這位置讓我瞥見桌上餐牌與站著的人所讀的電子餐牌之不同,然而兩份餐牌大致寫著引領參與者觀察及思考自身處境的導向問題。參與者大都順應一場華麗宴會社會潛規則(上菜次序、座位安排、閉嘴靜嚼等),直至電子屏幕彈出:你認為你現在做些什麼可能會引人注目?站在我身旁的女子忽爾受到召喚似的,徑自走到標明「Reserved」的座位坐下來,侍應立即上前跟這名女子解釋,座位已預留給下一批「客人」,並請她離開,她卻沒理會,一直賴著不走,侍應也就放棄了,奇怪的是其他參與者也沒反應。不久,下一批客人進場,女子竟然自動自覺地回去「罰企」。究竟這是團隊精心策劃的情節,或是意想不到的戲劇效果?

我無意將這場遊戲狹隘地定性,不過近年興起的Immersive theatre(港譯體驗式劇場,中台譯浸沒式劇場)或可豐富閱讀的厚度。該劇場形式旨在打破觀眾安坐觀眾席欣賞舞台演出的傳統模式,鼓勵參與者與場景、演員及其他參與者互動,創造因應特定時空發生的故事;故此《像》的每場歷程也因著不同人參與而形成獨特的型態。


反轉博物館的觀看方式,將奇觀放在人身上,而非展品上,正是《像》的賣點。社交場佈滿鏡子,使人無可避免地正視自己、窺探他者的同時亦被窺探。他者是一面鏡子──在看與被看之間,我們互相加深了解,還是誤解?宴會中途,魔術師邀請其中一位參與者將一個箱子套在頭上,然後用刀子插入箱內卻不傷到參與者。這場戲法彷彿提醒參與者鏡像往往迷惑人,只有撕開表象,我們才有可能走近真實。



珍奇屋


我在珍奇屋開始放空了,這可歸因於我對傾向一言堂的 KOL(Key Opinion Leader,即關鍵意見領袖)沒甚好感。這房間以玻璃分隔 YouTuber TangTang 與參與者,後者可透過掃描 QR code 進入 Facebook live 與 TangTang 互動。有人留言問他,為什麼直播室內放了一張床,他回答,世上只有兩種人會整天黏著床:一是「廢青」,二是「家禽」,並遂說:「雞」和「鴨」(性工作者的貶稱)。其家禽論觸動了我的神經,立即環顧四周尋找逃生路線,保安亦終於開口,大家其實可以隨時離開;原來部分參與者同樣感到不自在,急不及待逃離現場。TangTang 或對稿讀,或臨場爆肚,無論真相如何,這場挑釁比宴會來得更有效。KOL 的現象亦讓人反思言論具有能動性,但如果我們未能在所謂自由交流之間反思、顛覆社會結構性不公,不責任的言論只會穩固既有邊界、製造更多暴力。



發佈室

離開珍奇屋後,踏進展覽部份,需要花一點時間調整平時看展的步伐和心情。首先走入發佈室,三部電視播放著在醫學、政治及藝術層面被社會邊緣化的人(陳偉霖、梁穎禮和王穎苑)之自述,以紀實黏合戲劇虛構的縫隙,將參與者拉回赤裸裸的現實。傾聽是尋求理解之過程,讓雙方有可能從固有成見解放出來,重新定義「正常」,甚而反問:「不正常」又如何?


走廊突然傳來電話鈴聲……我拾起聽筒,彼岸傳來女子的呼救……她掛掉電話後,胸口一陣鬱悶;我知道這是遊戲的一部份,仍不禁叩問自己:若果呼救是真的,我是否錯失了救人的機會?社交場也曾給我一次考驗。餐牌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假設坐著的人轉身與你(站著的人)分享食物,她/他有否將你視作/變成弱者?問題一閃而過,然後坐在我前面的參與者轉身與我分享食物。之後與友人討論劇情,得悉桌上餐牌給坐著的人一些提示,於是他們才放膽行動────儘管並非/來不及自發行動,不過這一推還是緩和了宴會侷促的氣氛,更有可能讓參與者反思自己的能動性。我猜,桌上餐牌並沒有關於「弱者」的質問,分享與否不只是無私與自私的測試,更關乎施與受的道德省思。



實驗室及檔案室

相對而言,實驗室較播放訪問錄像的發佈室及混雜「怪人」文獻、錄音及文學作品的檔案室遜色。 實驗室展示了各個心測結果及相應的動物標本,本來以為創作團隊欲以心測讓參與者跟博物館原有的展品產生連結,後來發現想多了────展品是團隊自己帶進去的,他們只借用了博物館的設備及工具作展示。但無法區分所見所聞的真假(這物件是館內藏品還是藝術品?在場保安是職員還是演員?),也是這場遊戲好玩的地方。



夜店

我最愛夜店。參與者需要排隊入場,但與我同行的朋友「竟然」獲夜店保鏢的特別待遇而優先入場,這與開場的不公待遇(生活裡暗藏的成見)互相呼應。排隊入場後,教人驚喜的是許敖山 (Nerve)在現場做 DJ,讓整個空間營造出「混」的感覺,當中層次有二:一是 Nerve 的現場音樂將不同聲音元素、想法混成一片多元音境,也為這棟古蹟創造了新的質感;二是夜店內擺放牛痘疫苗的模型,混搭風馬牛不相及的 DJ 演出,饒有趣味。混音不只在主題上模糊邊界、展現人事物的多元性,指向差異共存的可能,且在形式上又呼應監製黎蘊賢(Orlean)「混雜想像」的創作核心,透過跨界合作的實驗來鬆動邊界,開啟對藝術體驗及生命更遼闊的想像。在乍看沒有敍事關聯的場景穿梭一輪後漸悟,其實創作團隊創造了空間後任務大致告一段落,遊戲好玩與否取決於參與者如何連結自身經驗與記憶、用想像去填充留白。



Ending

從夜店遊返出口,工作人員示意回去餐廳看 Ending。燈暗清場,惟留下了鏡子,還有躺在桌上的 一份醫療報告。一個人站在空洞的房間裡,有種遺世孤立的感覺。

其後,我回去博物館一看原貌,接待處原是訴說「生命之始」的展廳;在被語言分類之前,人本應擁有在混沌狀態探索未知的自由。這場遊戲難以(亦無需)被分類,人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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