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生態的探索、宇宙星空的揭示──讀張貴興的《鱷眼晨曦》

書評 | by  陳慧寧 | 2023-07-12

作為2023年美國紐曼華語文學奬得主,張貴興繼《野豬渡河》之後,於2022年12月出版《鱷眼晨曦》,再次展現婆羅洲熱帶雨林神秘、陰森、迷亂、蠻荒的魔幻故事。就本書歷史背景而論,首先令人感興趣的是琳琅滿目的博物知識和英國經濟與政治擴張主義之間的相互約束。小說封底一段文字彰顯「英國全盛時期,帝國擴張到最大版圖,統御全球五分之一以上領土和人口,太陽在跨越二十四個時區的疆域從來沒有落下」的時代。


資源掠奪下的生態書寫


「縱橫婆羅洲河域的巨鱷張開眼睛,釋放出清晨的曙光。」田金樹結交七個生死之交的男兒、馬歇爾少校聯同英軍、砂拉越人民游擊隊和紅髮女子夥伴大腳印巨人,各自形成四股力量和人馬齊集這世界第三大島,為了爭奪鑽石和珍寶展開的奇異歷險故事。四隊人馬張牙舞爪,伸向深不可測的婆羅洲叢林。張貴興抓住人物自我存在問題的本質,把握自我的存在密碼,敘說一個又一個人物自身的命運,透過一家四代人的遺志,延續家族記憶為軸心。作為貫穿離奇荒謬情節的巨鱷,讓敘事時空交錯一片繁雜瑰麗。


與探險家和博物學家不同,張貴興將馬歇爾少校描繪呈現為一個原始世界的發現者。他蒐集不少珍物瑰寶,考察和挖掘的古物自然是原材料的標本,而非自然的宇宙設計的碎片。在小說的情節中,掠奪文物本身成為他被冠以「國家小偷」的理由,但狩獵憑藉其自身的力量成為一場勝利。被征服的是婆羅洲目的地,而非王國;被克服的不是軍事挑戰,而是婆羅洲伊班人作為後勤供給的挑戰。狩獵者們在不平等的戰鬥中與瘧疾、「山鬼」(即巽他臭獾)、抗日游擊隊、陰森叢林、蛇蠍猛獸、壞天氣進行抗爭。這些情節書寫沒有英雄的潛能,但它們幾乎令人著迷,這種掠奪以寓言方式詮釋前進的欲望。


在馬歇爾少校的夢中,歷史總是由「深顱骨少女」轉化所組成與創造。少校的情人胡姬二號用口琴吹奏的〈甘密河之夜〉,琴聲夾帶鳥聲,黃冠夜鶑歌聲穿梭來回每個章節。少校喜歡抽煙斗,有關煙斗製作的材質採自深顱骨少女的頭骨,使少校難以抑止連串夢魘。這段情節一方面見證文明人性的貪婪,為了掠奪資源而不惜以身犯險;另一方面說明來自「地獄深淵」的少女頭骨是生命能量存在的地方,它將個人生命與自然生態結合在一起,是一個調合的力量。並且可依據新環境而不斷將其翻新,這是保持傳說歷久常新的途徑。透過神話傳說,可了解到文明和野蠻人雖有同樣的軀體,同樣身體上的體驗,但對同樣的意象會有不同反應。


黃冠夜鶯和鱷魚之間的對立,是小說經常出現的意象:


婆羅洲叢林流傳一則黃冠夜鶯的傳說:鱷魚襲擊岸上獵物前,黃冠夜鶯就

會開始鳴唱,美妙的歌聲和變幻無窮的羽色讓鱷魚忘了獵食,也讓獵物從

容脫。聽過黃冠夜鶯歌唱的人知道,叢林裡的美聲家通常只聞其聲不見其

影。鱷魚聽得見黃冠夜鶯的歌聲,看得見眼前正在喝水的吼鹿,但未必看

得見黃冠夜鶯。是歌聲,或是變幻莫測的彩羽,或是兩者,保住吼鹿的一

條命,鳥類學家為此展開一場沒有結論的爭辯。


鱷魚是屬於大河的領域,而黃冠夜鶯代表心靈的飛翔。婆羅洲樹冠下,黃冠夜鶯被賦予正面的意義,在流水聲、蟲聲和枝葉窸窣中,轟響一千多種鳥鳴,只要黃冠夜鶯開始歌唱,叢林中所有鳥類都會閉上嘴巴。就算是最兇悍的鱷魚,聽到黃冠夜鶯的歌聲,也會忽視岸上的美食,忘情聆聽,這是傳說說中自然生態吸引人的地方。


顯然,張貴興將婆羅洲重構成宇宙能量之源,它似乎帶給張貴興一種可接近、可蒐集、可辨認、可分類的自然生態,而且兼有一種戲劇性的、魔幻性的,非同尋常的象徵穹蒼星際的雨林生態,一種能夠打敗人類知識和理解力的景觀。張貴興筆下的自然生態,不是一種坐等了解和擁有的自然生態,而是一種運動中的自然生態,它受到各種生命力的驅動,其中許多都是人眼可見、可聽、可嗅和可感覺的。這是一個讓人類顯得渺小,控制其生命,喚醒其激情,挑戰其認知的自然生態。


獵鱷風潮、尋找鑽石和剿滅革命火種的環節隨著人物流動而張力十足。張貴興在小說中充分展示一種征服和擁有的意象。熱帶雨林就是他以幽靈的方式掠奪和擁有的花園。小說描寫人物金樹不能想像一顆七十二克拉鑽石光囊可以「籠罩一隻犁牛耕地」。張貴興儼如博物學家一樣,發現甘密河源頭一個巨大的觀察場,在那裡,他將發現能夠滿足他所有品味的極其多樣的物品,見到所有自然狀態中各色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在日不落國的英軍或野蠻的伊班人中,沉思他也許徒勞地希望在文明社會發現的美德。



雨林和文化中的野蠻


小說對南洋的考古再發現來說,一個有影響的原始力量是婆羅洲加里曼丹獵頭族。在婆羅洲,英國人通過並作為重新發現的遺跡和廢墟,重建一種土著失落的歷史傳說。在那裡,除發現也發生在英國擴張主義的無視和冷漠和對較早日不落國的懷舊回想的語境之下,張貴興有關殖民者對殖民地的侵略書寫值得注意,他甚至意味深長的以英格蘭女王駕崩,英國王冠的巨鑽「光之石」再度引發曾經擁有它的各國紛爭作為結語。


帝國擴張主義下對殖民地的侵略、暴力、壓榨、殺戮,偷竊雕像、文物、黃金、鑽石,是上個世紀的恥辱戳印。文明與野蠻之間只有強權政治弱肉強食,殖民銬鐐終究鎖上土著文化。雨林考古探索之下,難免砍伐奪取叢林資源,甚至破壞環境生態。那麼婆羅洲加里曼丹獵頭族伊班族分支之卡達央族,將會變得令人關注,因為,戰後五零年代,在婆羅洲東北部小镇生活的土著,因波龍這個民間傳說的精靈,經巫師施咒後,像一顆火球拖著類似彗星尾巴的烈焰。波龍雖沒有被寫進小說,但卻讓小說多了外太空的物質和能量。


張貴興塑造紅髮少女露西,具有宇宙神秘能量,當然不僅僅是一種魔幻混合物。他的目標是創造某種傳奇,其之被人接受,既不因為她魔幻,又不因為她是一種混合物,而是因為她代表和諧和聯繫。在某種情形下,和諧產生於將文化同化進自然,以一種確保土著婆羅洲低等地位的方式:雨林越野蠻,文化也越野蠻。例如一種「克力士」馬來刀劍:


滿者伯夷國、汶萊帝國和殖民時期的南洋女子攜帶一種裏夾頭髮、抹上香味

和毒液的小型克力士,形狀像髮夾,劍柄貫穿一個圓孔,

可以插入食指凍結握力像手槍扳機圈……香刃出鞘時炸開半徑三十公尺、

使人幻覺連連、甚至失去知覺的氣圈。


張貴興寓意帝國的想像採取將當代非英國人與他們的前殖民乃至殖民歷史脫離的方式引起考古話題。復活作為古跡的土著歷史和文化,就是復活已僵化的土著歷史和文化。砂拉越出土的七塊三萬年前少女頭蓋骨聚藏博物館,沒有被製作成馬歇爾少校的煙斗。一隻叫作白背(White Back)的巨鱷一度稱霸砂拉越大小河城,被獵殺後,沒有像小說中的白背被克力士切割得支離破碎,頭骨儲放鱷魚園展覽廳。


可以想見,張貴興對待博物知識話題的審美模式,重現了一個原始狀態的婆羅洲,它現在將要從那種狀態上升到砂拉越文明的輝煌。婆羅洲被想像為無人占領和認領的地帶,殖民關係存在於幕後,英國旅行者自己的在場依然無可爭議。小說對婆羅洲的地勢構成或可稱作一種反征服,它用神秘化的方式表達一種擴張主義計劃。這種神秘化本身,正是使得張貴興的作品對於試圖重新想像其社會和馬來西亞族群認同和知識分子來說特別可用的東西。



宇宙境界和自然生態


小說家的想像力具有一種獨特的力量。這種想像力不只能創造,而且能洞見。它是一種強化劑,哪怕是平凡普通的日常事物,一經想像渲染,也具有了力量和特殊的重要性,變得更加真實,更富有內在的現實性。


張貴興的小說就具有獨特的力量,他靠著奇特的想像力,對宇宙星空的揭示投射到人物和婆羅洲雨林穹蒼的處境中。描述金樹在祖父田金虹對逝世愛人方蕪熱切的眼神和追思中,他以自己的天文知識,想像星座和方蕪連成一體,追蹤紅髮少女到灌木叢中祖父生前建造的方蕪堡壘,這是特別鋪設的抵達場景。此時抵達場景充當框定接觸關係和設定其表徵條件的特別有效的場所。金樹的幽靈想像,方蕪和油紙傘上的女子,在堡壘,抑或在婆羅洲「地獄深淵」那兒轉化成了一個更徹底的幽靈:神出鬼沒的紅髮少女露西。然而,無論露西去向何處,她彷彿以彗星核體的狀態存在著。


小說裡面提到1815年和無夏之年有關的一次火山大爆發,還有地球的5次大滅絕,還有所謂宇宙的起源,都是一種至和盡的呈現,沒有比這個更極限、更毀滅性的情境了。


圍繞彗周圍的彗髮和電漿物質構成的離子尾和塵埃物質構成的塵埃尾,前

者散發出深海的藍,後者混合著波浪的綠的浪花的白,像一尾巨綡游蕩太

陽系,三十天後就會穿過地球大氣層,落在被冰雪覆蓋、沒有黎明的北美

洲。三個多月前六十多個爆炸點引發的衝擊波和電磁脈衝擊波摧毀地表所

有軍事裝備和電子設施,飢餓、疾病、瘟疫和嚴寒中的倖存人類抬頭仰望

陰暗天穹一朵撲向自己的藍色女焰。


人類在張貴興的宇宙觀中被如此吞沒和縮小,以至於敘事對他來說是一種可行的表徵模式。婆羅洲雨林生態,是張貴興在他所謂「探討繪聲繪影、匪夷所思傳說的審美模式」中為其實驗選擇的形式。他確信,醞釀成熟故事描述的生動性,將會得到自然所揭示的讓宇宙起作用的「神秘力量」的補充和增強。


甘密河源頭瀰漫從來沒有散開的煙霾,季候風像從來沒有吹向這裡。河岸

眨眼鱷眼晨曦,河面眨閃鱷眼碎鑽紅,獸聲蟲鳴沒有一刻停頓,兩岸像船

舷傾斜搖擺,礦物渣屑透過月色和霧嵐吐出蘊藏億萬年的光芒。……甘密河

源頭,白天淺短,黑夜深長。記憶生得快,遺忘得更快。他們走進星光岸,

蹚進月色河,包裹在無垠神秘的黑夜中。


在讀者心中製造荒蕪感之後,張貴興開始緩解這種感覺,用濃稠而有力的意義填充「那個黑夜像來自一個遙遠,沒有時間的世界,不屬於這顆星球,不屬於太陽糸,不屬於銀河系」的想像,書寫晃動著龍腦香蜃影的荒地、帝國皇冠鑽石和珍寶失竊,穿插殖民歷史事件虛實和紅髮少女身分來源的神秘力量。


張貴興頗能運用手中魔杖彩繪赤道下旱季中虛實和空靈的情節,交織成屬於婆羅洲原生態的,重點並不在人類間的歷史,「重點是透過兩顆鑽石跟英國皇冠的儀式,鋪演一場環保的、生態的氣候劇場,也透過人性的敗壞和陰暗,延伸出一場接近地球大毀滅的末日氛圍。」


張貴興在小說結束時的一段文字,旨在揭示人類當下思考的方向:「如果人類並非每個晚上都可以看到繁星,而是一千年只看到一次,那麼我們就非常地珍惜跟讚嘆這個星夜的美麗璀璨,和宇宙的浩瀚。


這為我們實踐保育原生態環境時,不至於逃避和推卻責任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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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寧

文史哲愛好者,現為新亞研究所儒學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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