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不止憤怒——淺析洪慧《借火》中的「火」

書評 | by  淑清 | 2021-06-13

《借火》是洪慧第二本詩集,風格與第一本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下稱《最後》)完全不同:即使《借火》仍保有《最後》之意象(如「上帝」、「天空」、「靈魂」等),但更多是「火」的味道。


得到詩集時,第一時間便對書名《借火》感到好奇與疑惑:「借火」即人們吸菸時向他人借用引火的打火機或火柴,或利用別人點燃的菸來引火,但洪慧的「火」應該另有所指,而答案就在〈借火——應暉健速寫〉裏:


詩人「借火」燒「世間所有該燒之人」,即「鬼國裡每頭敗壞的邪靈」。「鬼國」一詞與組詩〈我是中國的一個虛詞〉之「鬼國」相呼應;至於「邪靈」,依聖經解釋,上帝創造靈體(天使)時,給予他們自由意志選擇行善或行惡,那麼「邪靈」即指行惡的天使,代表一切「衣冠戴肉身」的邪惡。「火不夠」,便把「所有史書」以及「每棵偉人親手/墾植的良心」丟進去燒。燒滅邪惡尚可理解;焚燒「史書」和「偉人的良心」則令人費解。筆者認為,〈我是中國的一個虛詞〉之「鬼國」可作補充:「鬼國」為人死後歸去之地或安息之地,但「鬼國」已亡,僅只能在「紙上」看見它的倒影,可見「鬼國」成為過去且被記載,「倒影」二字暗示紙上記載顛倒事實或有誤。「史書」與「偉人」同屬過去歷史,詩人將其燒毀,或暗含「倒影」之意味,也見詩人對歷史之態度。詩人渴望「更多的火」,更向「更多的肉身」、「無頭孤墳的骨灰」、以至自己的「曾經」借火。「你不借我火就滾到旁邊」詩人仍向外界借火,但後句一轉:


我還未準備好革一切的命

但我已經把千億年的石油

和,自己裝滿黑色棺木

不用改革和火了

我們自己就是


當所有過去與外界已成為「千億年的石油」,並以「自己」作為燃料,借火之對象由外界轉向自身,末句的敘事人稱更從「我」擴展至「我們」——即願意以自己為火的志同道合者——火是一種財富,應該贈給值得溝通、能夠相互交融者,因此詩人並非向他人借火,而是透過詩集,借火給「我們」。


除了〈借火〉中決意燒毀一切的怒火,詩集還有不少詩都涉及「火」意象。對於洪慧以「火」傳遞情感及理念之探討,筆者認為,法國哲學家、科學家兼詩人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 1884-1962)之著作《火的精神分析》可提供一個參考角度。「火」為巴什拉哲學思考及詩學美學之討論對象:火是人類社會最原始的現象,人類最初接觸火時,僅把火視為「具體的、能夠取暖、烤燒食物的」工具,隨社會及歷史演變,火也成為引起遐想(songe)之意象,且按人類的慾望及情感的最初心理特徵分為不同的火。若以巴什拉之論述解釋洪慧的「火」,其「火」多為「雄性之火」,即烈火;亦有在自我毀滅中得到淨化的「淨化之火」;及表達詩觀的「永恆之火」,以下解說之。


雄性之火


「火」多與暴力相連,表現內心狂怒,筆者認為,此可歸於「雄性之火」。巴什拉於《火的精神分析》談到雄性之火「在本質的核心中從內部攻擊事物」,而「雄性的原則是中心的原則」,即雄性之火屬內在的,如其於《火的詩學斷簡》引用聖維多(Paul de Saint-Victor)詩句:


「(赫克力斯)他古老的太陽本性啞然地潛伏在他的人形之下」


又以「赫克力斯的柴火」(le bûcher d’ Héraclès)論憤怒:


「他的柴火所將要完成的,也不過是憤怒火山的爆發火災。(Son bûcher ne fera qu’achever l’incendie de son volcan de colère.) 」


從柴火(bûcher,代表內心的怒火)至火山(volcan)、火災(incendie),最後成為憤怒(colère),火勢擴散如「雄性之火」之攻擊,由潛藏逐漸變成顯現。憤怒雖屬雄性之火,但仍可細分,下以〈燃燒瓶〉與〈討債〉述之。


〈燃燒瓶〉作於2016年,即雨傘運動及初一旺角騷動後,其火與〈借火〉如出一轍。燃燒瓶「用千萬年/咬著牙根/承受拷問、壓迫」,最終「無路可退」,成為了「一個想要/粉身碎骨的燃燒瓶」,此為潛在的憤怒顯露之時。其且產生抵抗想法:以「精心調制的雞尾酒」為武器,甚至以「我們的裹屍布」為「引信」,此舉與〈借火〉以自己為火相同,故其「火」為全詩集最為熾熱。


除上文二首,〈討債〉同有毀滅之感,然詛咒意味更為明顯。「頭破的日子再次到來/我們的眼睛已被你殺紅」,「再次」暗示「頭破的日子」不只發生一次,「我們」的憤怒也在「你」的施虐下漸漸浮現。


先等等

且讓我先丟掉身上的玉器等你

在土地裡頭,鑿石燒水

放心

假如你有個好死。

沒有人會再討債

我們燒滾了油

燙好鐵叉等你

——〈討債〉(節錄)


「我們」雖如千百年前的生民那樣「消失」,但在地下等「你」。「玉器」於中國古代文學象徵高尚品德,「丟掉身上的玉器」可理解為拋下道德束縛,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向「你」討債。「我們燒滾了油/燙好鐵叉等你」此句描述恍如地獄之景象,「我們」原本是被討債的人,此時成為陰差鬼判,以滾油鐵叉判「你」的刑,向「你」討債,可見反擊之意味。至於詛咒,在於「放心/假如你有個好死。」——「我們」想向「你」還擊,但「這是全部了」節道出「我們」的無奈與不甘,即使歷經千百年仍如「千百年前每個生民」被「你」剝削,只好將所有寄託於死後審判,以反諷詛咒「你」不得好死。


此外,〈你將一切如願〉同有詛咒:


並且一直詛咒你的靈魂

直至你們內裡誕生另一個自己

一個讓你毫不猶豫地自焚的邪靈

——〈你將一切如願〉(節錄)


詩題充滿諷刺意味外,其無可奈何亦與〈討債〉別無二致:「你」目空一切,「一如上面的人肆意踐踏生靈」,而「我們」沒有能力改變,最終「將悲慘地死去」,只好「一直詛咒你的靈魂」,使你「自焚」、自取滅亡。

「火顯露它的惡意:難以點燃,也難以熄滅」(巴什拉語)——經長年的壓迫、拷問、施虐及剝削,才使「我們」(或燃燒瓶)的憤怒顯現,此為「難以點燃」;一旦點燃,就「難以熄滅」,「本質的核心」(巴什拉語)在於壓迫者、施虐者,唯有與其同歸於盡才得以熄滅,故「雄性之火」為憤怒反擊、不惜一切、玉石俱焚之烈火。


淨化之火


巴什拉稱「淨化之火」為「有曖昧性的賦予價值(valorisation ambiguë)」,如蠟燭需要燈芯,柴火需要木柴,火才能燃燒,又如善需要吞滅惡才得以成長,「淨化之火」在吞噬中使物質在自我毀滅中自我淨化。洪慧〈我把我的未來預先用盡〉中的「火」同樣如此:


當世間的管風琴同時

敲響從地獄傳來的呼吸

上帝會站在扶靈送葬的前頭

用火洗淨我皮膚的

悲傷和塵埃

——〈我把我的未來預先用盡〉(節錄)


路加福音3章16-17節道:


「約翰對眾人說:『我用水給你們施洗,但那能力比我更大的要來,我就是給他解鞋帶都沒有資格。他要用聖靈與火給你們施洗。他手裡拿著簸箕,要揚淨麥場,把麥子收進倉裡,卻用不滅的火把糠秕燒盡。』」


當世間逐漸歸向地獄,上帝便以「不滅的火」將「糠秕」即「我皮膚的悲傷和塵埃」燒盡。此處雖言「我」在被「扶靈送葬」時才得「不滅之火」洗淨,然開首「我把我的未來預先用盡」,即「我」無需等到死亡,在自我毀滅(「把自己點燃」)的過程中使「我」回歸「古老」、純粹,得到淨化,不同於世界的敗落。


永恆之火


關於火的持久性,巴什拉引用卡代爾神父對火的現實主義之說法:


「繪畫中的黑色往往是火所致,火總是在接受它強烈印象的物體中留下某種腐蝕性和發燙的東西。一些人認為這是火的部分,是真正的火的部分,它們留在石灰中、灰燼中、煤炭中、煙霧中。」


從而指出「接受火的東西將是發燙的」且具有腐蝕性。近代學者黃冠閔於〈巴修拉論火的詩意象〉中以巴什拉所提出的火鳳凰浴火重生之意象進一步闡述其詩學:灰燼並非火的終點,也可能是起點,就如生與死在宇宙中都不是單純的起點或終點,以此證明巴什拉肯定詩的力量——詩人將意象不斷推陳出新,使他們永遠活在詩的意象裏,也使詩的力量與生命不斷衍生,故為「永恆之火」。


巴什拉與黃冠閔僅針對意象作出討論,筆者認為此亦可作詩人詩觀之論述,而洪慧的詩觀可見於〈聽見了麼——寫給康濤〉和〈已經沒有一棵樹禁得起沿路的比興——和康濤〉。


詩歌是地熱的暗流

也是一種現實

所有值得委身的痛楚

並不會消失

它們在你的瞳孔裡

層層累積

——〈聽見了麼——寫給康濤〉(節錄)


「暗流」指地底水流,此處可比為潛伏的思想情感或社會動態;「地熱」則是來自地球內部熔岩的能量,可引致火山爆發和地震——不論是內在情緒或是社會時事,都以「地熱」般的力量爆發出來,如上文所言「雄性之火」之詩作便展現了這種「爆發」的詩觀。詩作為「火」的載體,「火」將留下「腐蝕」與「發燙」之物,即「所有值得委身的痛楚」:詩歌的創作過程縱然痛苦,但「並不會消失」,只會「層層累積」,此可謂是「真正的火的部分」,最終「沿路的無花果樹都因為你的比興/而結果開花」,創作使詩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力,「無花果樹」也會因詩歌創作而「結果開花」。


開過的花在末日前還會

繼續結果成為萬年

你的靈魂不會留下腳印

但用過的比喻會

關聯所有朝夕

下坡路

你會在黃昏中記起千萬個

別人的所有正午

——〈已經沒有一棵樹禁得起沿路的比興——和康濤〉(節錄)


詩題似乎呼應〈聽見了麼——寫給康濤〉:「沿路的無花果樹都因為你的比興/而結果開花」,故亦可從詩觀角度理解。「開過的花」仍會「繼續結果」,如詩歌或創作的力量及生命還是綿綿不絕,「成為萬年青」。「靈魂」儘管沒有「留下腳印」,但創作者所用的「比喻」會永遠留在時間裏,被他人記住,也就是巴什拉所說的「活在詩的意象裏」。


你踮著腳

目擊一個樹木織就的星球

燃燒,猛烈如落日

——〈已經沒有一棵樹禁得起沿路的比興——和康濤〉(節錄)


「樹木織就的」焚燒後只會留下灰燼和煙,似是生命消逝,然如巴什拉及黃冠閔言,死亡也可以是另一個開始。「星球」是宇宙裏會發光或反射光的天體,即星星。星雲是星星誕生的地方,由塵埃與雲氣組成,星星從嬰兒期開始便發光發亮,經過少年期及成年期成為恆星(如太陽),後至老年期,最後是死亡期。星星死亡前外圍會燃燒膨脹,甚至爆炸,死後殘餘的塵埃雲氣聚集,便成為誕生新一代星星的星雲。筆者認為,此節可以「生與死在宇宙中都不是單純的起點或終點」之看法作解釋:已逝的文壇前輩的著作會成為後輩的養分,作品會成為他人創作的起點,所寫的詩句或比興意象也會被後代推陳出新,因此個人的死亡並非文學創作的終點,而是「永恆之火」。


結語


巴什拉認為火能傳遞溫度,使人產生遐想(songe),以不同溫度的火表達詩人的感情色彩,從而衍生出不同「火」意象。洪慧《借火》中的「火」首先具有傳遞感情的作用,「雄性之火」固然是整本詩集的亮點,如〈借火〉中借火給同伴、〈燃燒瓶〉中不惜一切的毀滅之火、〈討債〉及〈你將一切如願〉的詛咒之火等。雖有政治指涉,但這類詩歌更能豐富香港詩歌的「本土意識」——是由香港獨特的政治環境所塑造出的意識。「火」不止是憤怒的象徵,又可使人淨化,火的持久性更能論述詩人詩觀:詩歌擁有如地熱般的爆發力與永恆生命力,使詩人永遠活在其所用過的比喻及意象中,故為「永恆之火」。所以,若單以「火是憤怒」為詩集的切入點,未必能理解到每首詩的深意;以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對「火」意象的分析論述與洪慧《借火》以「火」傳達的情感及理念互為對照,也是其中一個可行的參考角度。但可惜大部分詩作註明的日期只有年份及月份,假如內容與社會事件相關,則難以追查,僅能了解詩的字面意思。故此,本文僅就詩的字面意思配合巴什拉的詩學理論及其他詩評家之詩評嘗試推敲,望能解讀《借火》真意。


26/04/2020

01/06/20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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